錢有德大汗淋漓,指天發誓:“奴才確確實實派人送去了,今日也並非六王爺第一次來長清宮。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李致不耐煩的打斷了他的支吾。
錢有德滿口推脫:“只是王爺先前總來得不巧,不是御醫正在換藥,就是撞見陛下在……”
他的聲音恰到好處的越說越低,沒有說破不可言說的隱祕。
“行了。”李致何嘗看不出這狗奴才的陰奉陽違,只不過對他而言不痛不癢,他便也懶得計較,“往後老六要來,別再攔着。”
“奴才冤死了,攔、攔着王爺……奴才哪敢啊……!”
錢有德還在語無倫次的辯解。
李致沒理他,去宮女身邊取了杯清茶,自己喝了一口,便帶着杯子挑開明黃色的帳子,重新鑽回牀帳中了,渾然一副昏君的做派。
錢有德戰戰兢兢守在外頭,大抵是做賊心虛,便越想越怕,生怕是什麼把柄叫蘇沉拿住了。
於是第二日,他便又給蘇沉加了阿芙蓉的量。
日復一日,蘇沉在重霄殿過着暗無天日的日子。
儘管李放每日都帶好喫的來看他,他卻並無太多印象。
大多時間,他只是仰躺在牀上。頭頂彷彿摻雜着微光的空氣,四周扭曲的景物,還有身底下雲朵般柔軟的牀榻,都叫他終日好似置身於一個朦朧的夢境之中。
他身上的傷已好的差不多了,可身體還總是很沉重,彷彿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緊緊束縛。他的思緒總是很迷離,彷彿被一層薄霧籠罩,難以集中注意力。
他好像忘記了很多事,卻陷在各種奇異的幻想中。
腦海中,過去的記憶、現實的場景、未來的暢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幅錯綜複雜的畫卷。他努力試圖理清思緒,但卻似乎總被一堵厚厚的霧氣所阻擋。
他迷失在時間的漩渦中,無法找到真實的定位。
他能感受到內心深處的情感涌動,愧疚、懊悔、痛苦、渴望,卻無法梳理清楚那些陌生的情緒和自己之間的聯繫。
就這樣,不知過去了多少時日。
這天,睡夢中的蘇沉聽見了有些熟悉的腳步聲。
那是安靜的、幽衛專有的腳步聲。
“蘇沉……你千萬要振作起來……”有個熟悉的聲音留下了這樣的叮囑,便立刻悄然而去。
蘇沉無法分清那是真實存在的聲音,還是腦海中翻涌上來的錯亂記憶。
他並未在意,仍舊陷在睡意中。
可半夢半醒間,他竟夢見了一個人。
那人擺正那身銀色袞龍袍的衣襬,坐在了他的牀頭。
自從被鎖在重霄殿之後,蘇沉每每入睡後腦子便空白一片,已很少做夢了。
蘇沉並不想夢見這個人……
一想到自己這幅爛泥一般的樣子,落入那人平靜溫柔的眼底,蘇沉便如芒刺背,恨不能立時被火燒得一絲灰燼也不要留。
即便是離開了那個人,他也應當像從前那樣出類拔萃,不能負了東宮出身的名頭。
他不願意讓那個人看到自己如此頹廢,不願意在那雙溫柔的眼中顯得如此不堪。
不要看我——
蘇沉久違的感到了痛苦,那份痛苦已衝破了阿芙蓉的桎梏。
不要看我——!
那痛苦終於喚回了他的一絲清明。
就像塵封的大門終被敲開,一時間,許多的記憶彷彿潮水般回涌入他的腦海。
蘇沉猛地睜開雙眼,往牀頭看去。
在漸漸聚焦的視野中,他看見牀頭的枕邊擺放着兩枚圓弧形狀,斷裂的白玉。
他不敢置信,翻身拾起那兩枚白玉,因爲激動而哆嗦的雙手,努力地將那兩枚白玉按着斷裂的缺口拼接起來。
斷裂處貼合的一瞬,那枚他貼身帶了八年的白玉扳指重新出現在他的眼前。
蘇沉的眼眶霎時泛紅。
可想而知,跟隨馬車的禁軍與幽衛軍中,有人認出了那枚碎裂的白玉扳指,翻身下馬,將它拾起小心收好。直至今日,才終於等到了機會,將之物歸原主。
而那耳熟的腳步聲和熟悉的聲線……
蘇沉的腦子已經很久沒有轉的這麼快過,這一刻卻電光火石間便將所有可能性串在了一起。
在想通一切後,他無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碎裂的白玉,感動得潸然淚下。
他知道,他推測的輕巧,可事實上卻要累積無數的幸運,才能導向這樣的結果。
而其中最珍貴的一份幸運,便是他有一個如此難能可貴的朋友。
見他深陷泥沼,那個朋友冒着極大的風險,來到他的身邊。
那個嘴笨口拙的朋友,說不出太多高深的道理,掏空心窩子,只掏出一句——
“蘇沉,你要振作起來。”
雖然已經多年未見。可畢竟曾在潛邸中共渡十年,蘇沉又如何會忘記這聲線的主人是誰呢?
那個比他還小一歲的孩子呆頭呆腦,天賦不錯,卻是整個潛邸裏最年幼也最愛哭的,成日跟他哭訴:“蘇沉,我想我娘了。”“蘇沉,我想回家。”
那時蘇沉總拿他當小弟照顧,他也樂得跟在蘇沉的屁股後頭做個跟班,喫蘇沉分給他的點心,爲蘇沉的好消息而開心。
蘇沉從沒想過,這些年他離開東宮後去了哪裏,也從沒想過,他會在自己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伸出援手。
重霄殿內,逐漸破曉的晨光透過了輕紗幔,溫柔的爬上了蘇沉手中的白玉碎塊上,讓原本冰涼的玉石染上了溫度。
[謝謝你,高明鏡。]
察覺到那一絲溫度的蘇沉在心中默唸道。
他也是應該振作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