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蘇沉喫東西的模樣,李放不禁回想起了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

    在長清宮的池邊,他一沒留神,扭頭便看見蘇沉把用來餵魚的幹饅頭吃了,眼底還盡是坦然與從容。

    那麼幹噎粗鄙的食物,連他這個從小不受父皇待見的六皇子都看不上的食物,蘇沉卻一口口喫的津津有味。

    叫人只是看着,便心生滿足。

    他從小沒有同齡玩伴,也沒有什麼娛樂活動,在枯燥的長清宮裏,他唯一的樂趣便是在那停雲池邊餵魚。

    而五歲那年遇到的人,像那掠過一片死氣沉沉沼澤地的鳥兒,模樣又好看,身形又靈動,自由自在,無憂無慮。

    那份遨遊天際之間的自由,只令它的美麗更加難能可貴。

    它不是停雲池中的錦鯉,它非池中物,它似乎生下來便不該被困在方寸之間。

    李放從不渴望將它佔爲己有,卻只盼它偶爾能爲他停留片刻,啄食他手心的糕點。

    他能接受一次次的分別和聚少離多的日子。因爲哪怕只能想象它在遠方搏擊長空的身影,也同樣令他感到幸福。

    他只是唯獨不能容忍任何人傷它的羽翼。

    如今瞧見他這在藥物作用下混沌一片茫然不知的模樣,李放的心都要碎了。

    李放忽然上手,想將蘇沉抱起。

    身後的隨從被他這舉動嚇到了,低聲道:“主子,切莫衝動啊。”

    李放充耳不聞,調整姿勢,可剛撈起蘇沉的腿彎,便聽見一串金屬碰撞的聲響。

    他這才發覺蘇沉腳上的鏈子,整個人又是愣了一下。

    他嚮往憧憬的那隻飛鳥,被人一箭穿心,折斷翅膀,鎖在冰冷的鐵籠子裏苟延殘喘。

    在他愣神間,蘇沉從他懷中翻身爬了出去,重新回到散發異香的香爐邊,揣着那喫到一半的柿餅發呆。

    隨從趁機拉住李放,勸道:“主子,要是這回又做出輕舉妄動的事來,叫那錢有德再次拿到把柄,您下次就更不好來探望了。”

    李放遲鈍的腦子轉了轉,點點頭道:“對……對對對……你說得對。爲了蘇沉,我也得冷靜下來,好好想想法子。”

    隨從欲言又止。

    此時,外頭又傳來錢有德聒噪催促的聲音。

    “蘇沉,我得走了。你等我,我一定會救你出去的。”

    蘇沉沒有迴應。

    李放一面低頭垂淚,一面將食盒完全打開,擺在蘇沉身邊,又逗留了一會兒,才終是一步三回頭的離去。

    他前腳剛走,錢有德便帶着幾個太監進了內殿,他一眼便瞧見蘇沉手邊的食盒,立刻使了個眼色,着人前來收走。

    一個小太監上前,正要收拾,蘇沉的手卻一下子蓋在了那食盒上,制止了他。

    那小太監喫不準主意,回頭去看錢有德的意思。

    錢有德瞧着蘇沉的模樣和動作,一時無法判斷他是否清醒。

    他是個八面玲瓏,見風使舵的人,自是不敢得罪清醒時的蘇沉。

    若是被蘇沉記恨上了,遲早哪天被告上一狀,那可不是鬧着玩的。

    於是錢有德馬上賠着笑臉:“蘇將軍要留下這些點心也無妨,奴才們只是怕裏頭放了些不該有的東西,檢查一下。”

    說罷,他小心翼翼上前,仔細將食盒裏裏外外翻了個遍,沒發現什麼奇怪的東西,便立刻帶着人退下了。

    蘇沉的魂兒好似飄在空中,只在意識中淺淺留下了六殿下來過的模糊印象。

    待小憩片刻,稍稍清醒過來時,原以爲不過是夢,卻看見了手中的柿餅和身邊的食盒。

    如果物是人非是世間的一道鐵則,他也不至如此難過。

    可劉嬪的荷花酥還是記憶中的酥脆誘人,來看他的六殿下也還保留着當年的純粹。

    可見世間是有赤誠得以保留的,只是有些東西,他放任自流,便沒有留住。

    蘇沉將餘下的柿餅大口塞進嘴裏。然後打起精神,將食盒收起來,趁着還有幾分清明,將它收到了牀上。

    傍晚。

    李致來的時候,一眼瞧見了突兀擺在牀上的那個食盒,回頭無聲詢問錢有德:“?”

    錢有德急忙推脫:“六王爺今日來過。”

    “哦。”李致有些漫不經心。

    “聖上放心,奴才已裏裏外外翻過一遍了。沒有利器和危險的東西。”

    李致笑了:“你覺得老六敢幹這種事麼?”

    錢有德見李致並沒有生氣,便放寬了心,小嘴抹了蜜似得開始邀功:“奴才爲聖上辦事,自是要事事謹慎,多想一層總是沒錯的。”

    李致:“少貧嘴,滾蛋。”

    錢有德急忙帶着人一起退下。

    李致在牀沿坐下,將被子裏的蘇沉翻了出來。

    蘇沉從前高束馬尾,英氣十足,此刻長髮披散,一腦袋雜毛,落在李致眼中卻也極爲可愛。

    李致忍着笑爲他梳理碎髮:“聽說今日老六來看你了?”

    蘇沉呆了呆,好似想起了什麼,高興地爬到牀的裏側,打開食盒,拿了一屜點心出來,捧到李致的跟前。

    “給。”

    李致一時恍惚。

    他記得幼時,比他大六歲的蘇沉也總像這般,將四處蒐羅來的點心獻寶似得與他分享。

    “很好喫的。”蘇沉見他沒有動靜,又將點心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李致伸手,沒去取那點心,卻徑直撫上蘇沉的臉,苦笑道:“蘇沉……爲何你清醒的時候,都不肯再給朕看你的這一面了?”

    “你的[好字],[壞字]切換自如,所以你就以爲……自己可以隨心所欲的拿任一面示人麼。”

    李致將他輕攬入懷中。

    “可朕只想要你這一面……怎麼辦呢?”

    這話像是在問蘇沉,又好像在問他自己。

    他以這種手段將蘇沉強留在自己身邊,便已做好了遭到反噬的打算。

    他知道蘇沉會恨他,而蘇沉對他的那點私心,也終會被這恨意消磨殆盡。

    總有一天,哪怕在這種朦朧意識下,他也無法竊取到蘇沉的溫柔了吧。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忍不住的爲此而迷戀,就像蘇沉陷在阿芙蓉香中無法自拔,他又何嘗不是如此。

    想將快樂無限期的延長,大抵就是每個人骨子裏的本能吧。

    *

    算着時辰,錢有德早在殿外籌備熱水與茶點,不多久,便等到李致喊來人的聲音。

    他便急忙帶人將準備好地東西一齊送進內殿。

    皇帝正在牀邊繫着腰間的束帶,而牀帳後的被褥上,依稀可見兩條修長筆直的腿。

    按錢有德的經驗,往常,這會兒都是皇帝心情最好,最容易要到賞的時候。可這會兒,卻聽皇帝冷聲問:“朕叫你給老六的通行令牌,你送了?”

    錢有德道:“回萬歲,您剛下吩咐,奴才便送去了!”

    李致道:“要是這樣,老六能這會兒纔來?”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