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致緊緊擁着懷中的人,像生怕他再次憑空消失似得。

    蘇沉從重兵封鎖的重霄殿脫走後,錢有德曾對他誇下海口,說只要動用幽衛與禁軍,便一定能在三日內找到蘇沉。

    李致從來也沒抱什麼希望。

    蘇沉幽衛出身,最擅隱蔽身形,哪怕被圍困在一片林子裏,恐怕也能叫人遍尋不得。

    更何況天地之大,蘇沉好似只野狐狸,一朝重歸山林,哪裏還能尋得到呢?

    只怕蛟龍入雲海,此生再無跡可尋了。

    都走了。

    不知不覺,他身邊的人就一個一個的走了。

    連老六那個窩囊廢,竟也莫名其妙的死在了他的重霄殿中。

    蘇沉與老六年紀相仿,他記得幼時經常見兩人往來,他不覺得蘇沉會爲了逃走對昔日友人痛下殺手。

    那李放是怎麼死的呢?

    大理寺的調查結果是自盡,可老六是這麼膽小的人,爲什麼要自盡呢?

    他若是活着……或許還能引蘇沉回來……

    哦。李致慢慢反應過來了,原來老六是怕他。

    在老六眼裏,他原來比死更可怕啊。

    一天夜裏,李致在漫不經心地胡思亂想中,忽而想起一個名字來。

    那個與蘇沉書來雁往,他曾經視爲眼中釘肉中刺的虞照青。

    那一刻,他整個人才終於從了無生趣中慢慢的活了過來。

    他的計策成功了。

    他重新見到了蘇沉,此時此刻,蘇沉確實在他懷中,嗅聞着蘇沉頸側的氣息,帶給他久違的踏實感受。

    “蘇沉……”

    李致滿足之餘,順着蘇沉的手臂去捉他的手,卻察覺到那些靈巧的手指正在微微顫抖。

    意識到蘇沉正在受癮症的折磨,李致偏頭對錢有德吩咐道:“去取……”

    他沒能交代完,因爲蘇沉忽然掙脫他的手,一把掰正他的臉,拿那雙沒有生機的眼的盯着他。

    “不用。”蘇沉道,“讓虞照青去西南……我什麼都答應你。”

    李致愣了一下,旋即才意識到,自己將虞照青引出肅州,又封堵在此。

    說白了,爲的不就是這個目的麼?

    既然如此,爲什麼當這話從蘇沉口中說出來,還會如此刺耳呢?

    蘇沉見李致不應,只好再度艱難開口道:“往後,你想怎麼都行……”

    可李致鬆開了他,還退開了距離。

    聽見蘇沉的話,旁邊的錢有德早已喜形於色,貼心遞話:“陛下,奴才這便吩咐下去,即刻拔營回宮吧。”

    “滾下去!”李致低吼。

    他觀錢有德多麼卑劣可笑,可是,他知道,在蘇沉眼裏,他自己也是一樣的。

    錢有德未料李致忽然發火,慌張帶人退開很遠。

    蘇沉也不知道李致爲什麼突然這樣。

    李致的衣襬上血跡斑斑,整個人滿是肅殺之氣,可那微微泛紅的眼眶中凝結成珠的淚,還是叫人忍不住聯想到蘭草上晶瑩剔透又脆弱易碎的露水珠子。

    叫蘇沉莫名回想起很久以前那位小譽王殿下。

    那天在校場,他也是這樣,忽然發火,然後就哭了。

    蘇沉倉促迴避了視線,李致這纔出聲:“蘇沉,你覺得朕很卑鄙吧?”

    “……”

    “可是,朕還能怎麼辦呢?”李致道,“你能爲了老六回來,也能爲了虞照青回來……卻唯獨不願爲朕……”

    “蘇沉,既然如此……你爲何又要對朕說那些話呢?”

    蘇沉眼中閃過片刻的茫然。

    李致瞧出來了,蘇沉是完全不記得了。也難怪,那日他被餵了不少的阿芙蓉下去,說出那三個字時,早已神志不清了。

    可正因如此,說出口的纔不會是違心之詞吧?

    那日,昏昏沉沉中,蘇沉莫名說:譽王殿下,對不起。

    李致再三追問,才從蘇沉口中撬出那三個字——

    [因爲我……心悅你。]

    李致也是由此終於確認了蘇沉的心意,於是便迫不及待,理所應當的將他佔爲己有。

    其實李致並不明白,蘇沉爲什麼會突然說這些,可當時蘇沉的狀態,實在是無法再追問出什麼了。

    可眼前的蘇沉是清醒的,每當他清醒時,便好似換了個人,好似從未對他有過眷戀。

    李致忽然間覺得疲憊,與其繼續扮演那種不堪的角色,此時此刻,李致更想要將蘇沉的心掏出來,讓他自己瞧清楚。

    “蘇沉……”李致從懷中取出一枚檀木珠子來,“你還記不記得這顆珠子?”

    怎會不記得呢?蘇沉瞧着那珠子上的“致”字,難免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當初他是東宮蔭護下年輕氣盛,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心裏有什麼話都毫不避諱的往外說。

    我什麼都願爲你做。

    我來做你的公平。

    我需要你。

    時間久了,話語是能被抹除的,只要說這些話的人不承認,說散就散,反正無憑無證。

    可實物不一樣,只要有人珍視,有人留存,它便一直在。

    蘇沉沒想到李致當真還留着這麼一顆破珠子。

    “……”蘇沉忽然有些畏縮,像一個拖欠債務許久的人,自知理虧,只怕李致要與他清算。

    李致卻問:“你記得那天,我和你說的話麼?”

    蘇沉想了想,道:“記得。”

    那天夜裏,小譽王殿下說,從此他再不去討好誰了。

    從此以後,他只會珍重現有的,不會再去苦求命中沒有的東西。

    他還說,[你若能赤誠待我一世,我便會珍重你一世。]

    蘇沉也很意外,自己會將這些話記得那麼深,分明已經過去那麼多年,發生了那麼多事,他卻仍舊清晰記得那天夜裏,小譽王殿下說話時的口吻。

    李致道:“好……你記得就好。我可以放過虞照青,也不需要你在我這裏委曲求全。我只問你一句,你能老實回答我麼?”

    蘇沉一怔,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李致,心裏雖有些犯怵,卻又怕他突然又改了主意,便趕緊道:“你問。”

    李致道:“在重霄殿那次,你和我說對不起。我要你告訴我,你究竟哪裏對不起我?”

    蘇沉又一次露出茫然的表情來,李致知道他記不得。可他別無他法,只能依着這條線索,去問出蘇沉那三個字來。

    蘇沉道:“我不知道,我不記得了。”

    李致道:“你那時卻回答我了。你知道你是如何解釋的麼?”

    蘇沉忽然不敢再問:“………”

    李致不顧,只繼續道:“你說,因爲你心悅我。”

    李致的口氣平靜,只透露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壓迫感,可說出口的內容,卻讓蘇沉感到一陣窒息。

    而他的眼神深邃而銳利,彷彿能洞悉蘇沉內心深處的每一個細節。

    蘇沉一時間愣在原地,在他心中,自己都不願去回看的心意,被李致那樣輕而易舉地說了出來,讓他措手不及。

    他當真說了這樣的話麼?

    是因爲阿芙蓉麼?

    蘇沉感到自己的心跳聲響徹在耳畔,他看向李致。李致的眼神如同寒冰,清冷而鋒利,逼視着他,彷彿要從他的眼睛裏讀取出每一個隱藏的祕密。

    而蘇沉從他的眼中讀不到任何情緒。

    李致這個人,總是像一團冰冷的火焰,在用過分的熱情灼傷了人後,又拿冷酷的內核去刺痛對方。

    他哪裏是要問一個問題,分明是要破開蘇沉的胸膛,掏出他的心。

    蘇沉被逼向了無法逃脫的境地。可是,或許是因爲察覺無法否認,他才反而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真去做了,才知道原來閱讀自己的心,也並沒有那麼可怕。

    “……事到如今,說出來也無妨。”蘇沉道,“我確實喜歡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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