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致的淚水落了下來，他希望時間就停在這一刻，讓身側那嗶啵作響的篝火焚燬這個世界，讓蘇沉這句話成爲一切的終幕。
因爲蘇沉的口吻，預示着他不過在談起一件過去的，翻篇的事兒。
蘇沉後頭一定會說其他話，而他並不想聽那些了。
“仔細想想，其實並不是什麼大事。”蘇沉道，“只是很小的時候，有人教我，不恰當的感情是需要藏起來的，這麼藏久了，後來……就習慣這樣子了。”
“蘇沉……”李致想告訴他，他已不必如此了。
“你先聽我說。”蘇沉壓過他的聲音，然後道，“……我自幼是個孤兒，無父無母，在貧民街，每天都有像我這樣的小孩死掉。那時候，光是活下去，都是一件需要費勁心思的事。”
“之後，我去了潛邸，學武藝，練身法，馬術騎射，習文寫字，努力趕超許多同齡人，就爲了去東宮做幽衛。後來，做不成幽衛了，我去了西南軍中，又迫着自己從頭學怎麼穿着沉重的甲冑作戰，學着使槍，兵法，打仗。”
“罷了，扯了那麼多……”蘇沉道，“我想說的是，感情對我而言，其實並不是一個很重要的部分。你不必將它看的太重，它並不是那樣意義非常的東西。”
“我不是第一次喜歡人。”蘇沉最後道，“也許以後，還會喜歡其他人的。”
蘇沉說完了，李致卻啞然沉默。
爲什麼他終於等到蘇沉的心意，卻是[喜歡過]呢？
蘇沉把給他的感情收回去了。
偏偏在失去之後才察覺到曾經擁有，怎麼天底下最殘酷的事，統統都要發生在他的身上？
好久，李致才道：“蘇沉……你定然恨極了我吧？”
蘇沉遲疑了一下，道：“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恨。我只是很難過，見長安荒敗至此。還有，見你變成現在這樣……”
蘇沉的話似乎反而給了李致一絲希望，他忽然擡起頭，透過眼中閃爍的淚光看向蘇沉。
“我若改了那些，變回從前的模樣……你能原諒我麼？”
事到如今，提出這種祈求，連他自己都覺得卑微而又無恥。
可出乎意料的，蘇沉點點頭道：“你改，我原諒你。”
他忘記蘇沉是個多麼聰明的人了，蘇沉知道只有原諒才能換來最好的結果，於是說原諒就原諒了。
原諒他有什麼關係呢？不過就像拂去衣衫上的塵。
蘇沉道：“我還有其他問題要回答嗎？”
在剖白了真心後，他收拾好了心情，便開始催李致兌現承諾了。
李致苦澀道：“沒有了……”
蘇沉道：“你會讓虞照青去西南吧？”
李致低聲道：“會。”
蘇沉：“……那我可以走了麼？”
李致：“……”
李致說不出話來。
他答應要改，便需得硬生生掰斷自己的手指，任蘇沉在他眼前離去麼？
本是重逢之夜，如今卻成了永別之夜。
他知道，蘇沉走後，便會像前些日子那樣杳無音訊，蹤跡難尋。
別說禁軍，幽衛，便是舉全國之力，只要蘇沉想逃，誰又能找得到他？
今夜過後，就算後悔也是晚了。
而沒有了蘇沉，他還餘下什麼？
李致被這種無形的恐懼扼住了喉嚨。
蘇沉等不到他的回答，等了一會兒，便不再等待下去，道：“走了。”
“蘇沉……”李致在蘇沉轉身前喚住他，鬼使神差似得道，“你跟虞照青一道去西南吧。”
蘇沉轉身的動作一頓，眼中有一瞬的遲疑。
李致不等他回神，便緊跟着一句：“你不想回去麼？”
蘇沉緘默不語，李致卻能看出他的動搖。
他怕驚動那一絲可能性似得，不敢再出聲催促。
而上天這一次總算迴應了他的耐心等候，蘇沉考慮很久後，終於道：“好。”
＊
大小營帳的後頭，堆放草料的地方，關押着那批從肅州出來的人馬。
情緒激動的虞照青在家僕的照料下總算緩過了氣來，坐在暗處沉默不語。
不遠處，倖存的那些家僕與護衛心急如焚的商量着要衝出重圍，護送小侯爺回肅州的事。
虞照青從啓程那日，便沒有想過龜縮回去。
可眼下事情的發展，卻出乎了他的意料，他望着營帳深處映照的火光，眼底透着深深的擔憂。
蘇沉……
此時，有個人影從營帳深處走了過來，因逆光看不清五官，可虞照青還是憑藉着身形認出了來人。
“什麼人？要做什麼？”虞府家僕草木皆兵，警覺地想攔下來人。
“退下。”虞照青焦急扶着身後的草垛起身來，緊張的喚了聲，“蘇沉！”
蘇沉繞過其他人，朝他走近了，虞照青才終於能借着月色看清他的神情。
不知是不是錯覺，蘇沉的臉色好像不似方纔那般凝重了。
蘇沉道：“虞照青，都沒事了。”
虞照青：“……”
蘇沉看了看左右或哀痛呻吟，或心有餘悸的虞府家僕，心有不忍，卻強打精神道：“只是誤會一場，咱們休整一下，便繼續啓程吧。”
旁邊有人聽見，紅着眼睛憤憤道：“誤會？我們身上挨的鞭子炮烙，被折磨致死的十幾條人命，不過誤會一場？”
這話一出，便此起彼伏的有人附和起來。
虞照青擡手製止了那些怨懟的聲音，朝着蘇沉走近一步：“蘇沉……你……沒事？”
蘇沉裝傻笑道：“我能有什麼事？”
虞照青抓住蘇沉的手，把他拉近，將頭低下，低聲道：“李致不是衝我來的，對嗎？”
蘇沉感慨着虞照青的聰明通透，無怪乎狀元之才，也只得承認：“嗯。是我連累你們了……”
“連累……？”虞照青叫這兩個字氣的嗓音都變得低沉了，“蘇沉咳咳…你既然知道這是李致的目的，便更不該回來。你拿自己去做交換，若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便能心安理得苟活下去麼？咳咳……咳咳……”
“我這不是好好的嘛。”蘇沉故作輕鬆道，“況且，陛下不是想要我的性命……我都計算過的，真要換，也是划算的。”
“划算……？”虞照青的手忽然攥緊了他的手，將他擁入懷中。
蘇沉愣了一下，便聽見虞照青埋在他肩頭恨恨道：
“蘇沉……你實在將自己看得太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