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黑的早,飯也喫的先。

    五點多鐘,村裏各家煙囪都已經冒了煙。

    趙文多邁進門檻兒時,外屋地裏都被熱氣蒸騰滿了。白濛濛空氣裏響了聲:“喲,三姑娘回來了,今天砍柴禾沒再打只兔子啊?”

    下屋裏姜家女人那張刻薄的臉出現在眼前,似笑非笑的帶着幾分嘲諷,抹過頭去掀冒着熱氣的鍋蓋,揚了脖子衝着屋裏喊:“老兒子,出來端飯,今晚上我們喫紅燒肉嘍——”拿了幾雙筷子往屋裏走,邊唸叨:“香噴噴,油滋滋,一咬直冒汁兒——”

    熱氣裏顯出李翠珍的身影,大着肚子坐在板凳上不太方便,敞支着腿,拿着木頭棍勾着竈坑裏的火。瞅了眼下屋裏,翻了記白眼兒:“顯擺什麼,不就是幾塊肉嗎,誰還沒喫過咋滴,瞧給她得瑟的,毛都掉了一地。”

    兩家人一向不大對付,彼此看不順眼不是一天兩天的了。這倒也不是到了揮拳動手的地步,頂多就是嘴頭話角的明酸暗諷,誰佔上風誰低頭的口舌之爭,表面上還維持着你好我好大家好。可這哪個心裏頭不明白,對門住着的親戚不像親戚樣兒,總給自家找不痛快。

    要說兩家人這八杆子打不着的親戚關係,也不知道擱哪頭兒論的,姜家人要比趙家人高出一輩兒,其他成員倒還好說,就李翠珍和汪萍這兩位,都是當家的女人,年紀沒差上幾歲,卻是兩個輩份。兩個又都是強勢的性格,針尖對了麥芒,那是丁點小事兒都能掐上一架。明裏要是不挑明,暗裏卻都較着勁兒。

    昨天趙文多打了只兔子,燉了小半鍋的蘿蔔塊兔子肉,饞哭了姜家的小兒子。汪萍覺着很是沒臉,一直都是她家壓着趙家一頭,平白讓他們佔了上風,那是堅決不允許的。

    白天特意去割了一斤肉,就爲了那厚濃的肉味兒,多放了調料做了紅燒。兔子好喫,那能有紅燒肉香嗎?

    李翠珍屬於汪萍張張嘴就能看見她的小舌頭,太瞭解那是什麼人了,無非就想眼氣眼氣她嗎?可即便是知道對方的小動作,到底沒能理直氣壯的喊過去。

    姜家的條件確實是比趙家好,六口人裏三個工人,還都是國家正式工,姜家男人和大兒子、二女兒光工資每月就能拿到一百多塊錢,還不包括其他福利待遇,汪萍和三女兒雖說是臨時工,離轉正也不大遠了,全家就一個小兒子不掙錢。

    而這些還不是主要的,讓李翠珍最爲在意的是姜家兒女剛好湊成兩個‘好’子,沒能生出個兒子一直是她的塊心病,總感覺低人一等似的。這也是她的壞脾氣,沾火就着的一個很大的原因。稍微涉及提到‘兒子’都可能讓她炸毛。

    趙文多退散的白氣裏看着李翠珍那副氣悶不得出的表情,舔了舔嘴脣兒,不鹹不淡的‘嗯’了聲:“是啊,又打了一隻。”

    遲來的回答,正對應着剛纔汪萍那句聽不出多少的誠心,卻嗤諷意味十足的問話。

    李翠珍後仰着頭,怔愣了一秒鐘,隨即反應過來,兩手一拍:“哎喲,我這老三,真是太能行了。”回頭正迎着出來的汪萍,不無得意的挑了眉毛,有意揚聲道:“我家老三又打了只兔子,瞧瞧這運氣好的,真是叫人嫉妒啊。”

    運氣好是真,嫉妒的又是哪個?不說也都知道。

    剛纔還佔了上風的人,被這一句給堵在了門口。汪萍衝着李翠珍氣的直磨牙,狠瞪了趙文多一眼,疾走到鍋臺前端了菜扭頭就走。一時也忘了墊塊冷布,剛蒸出來的盤子熱,燙的她一抖手,差點兒把盤子扔出去,‘嗷——’了聲衝回屋裏去。

    “哈哈——”李翠珍拍着大腿直笑,絲毫不掩飾被她這副狼狽相給取悅到了。連帶看向趙文多的眼神裏都帶着趣躍:“多兒啊,快進屋裏暖和暖和,飯馬上就好了。”起身掀鍋蓋都哼了兩聲歌。

    幫着扳回一城的趙文多決定深藏功和名,沒再多說什麼擡腳進了屋。

    趙文蘭和趙文英趕着前後腳到的家,飯桌剛收拾上,趁着熱乎勁一家人吃了晚飯。雖說還是鹹菜就着苞米餅子稀飯老三樣,可是就着‘又打了一隻兔子’的喜訊,愣是吃出了美味。

    “我三姐真是厲害,上一次山打着一隻兔子。要是天天上山,天天都能有兔肉吃了。”趙文男吧嗒着小嘴兒,一臉嚮往的道。

    “淨想美事兒了,那兔子還能站着不動等着人去抓嗎?滿山跑的活物,能逮着兩隻就是運氣了。”趙文蘭秀氣抿嘴笑,細白的手指頭戳了下小丫頭刺愣毛的小腦袋。肚子不疼了,渾身都覺着輕鬆。

    趙文多接話道:“也沒有多難,扔塊石頭過去,那兔子就倒了。”沒啥表情的臉平淡極了,讓人真的相信她說的就是事實,打兔子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

    “這就叫什麼,難了不會,會了不難。我這三姑娘,沒想到還有這本事。”李翠珍呵呵的笑,她的好心情一直持續到了現在。

    “蔫巴人出豹子,老三這一點像我。”趙明玉盤腿坐在炕上,不緊不慢的唸叨一句。

    “……”幾雙眼睛都看了過去。

    李翠珍道:“你可拉倒吧,老三話是不多,可關鍵時候能衝上去。你除了病就是歪,哪點兒像了?”

    “病歪歪就病歪歪唄,好好一個詞兒給你整零碎了。”趙明玉被說也不氣也不火,慢條斯理的較詞兒。

    女強男弱,兩人的一慣對話模式,引不起幾個姑娘的興趣。

    “老三,你今天砍了多少柴禾?還是在昨天那片山場嗎?”趙文英說了回家門後的第一句話,也是頭個問柴禾而不是兔子的事。

    趙文多點下頭道:“嗯,還是那一片兒,離的不遠。二十二捆柴我撈回來兩捆,剩下那二十捆和郭家的挨在一起了挺好找,等抽空了我再給撈回來。”

    趙文多清楚趙文英問這話的目地就是爲了把柴禾運回來,這個家裏最能幹也最受累的就是這個老大,可她心裏打着小算盤,琢磨着該怎麼再找理由上山去,也就揣着明白裝糊塗,只道自己會收尾。

    趙文英張嘴剛要說不用她去,趙文蘭先一步道:“老三可真是行,這纔多大啊一天就砍了二十多捆柴禾,比起大人也差不了多少啊。”

    趙文蘭身體弱,打小就沒幾兩勁兒,妹妹明明比她小,出力的活幹的卻比她出色,當姐的多少有那麼點兒慚愧。

    “按她這個年紀確實是沒少砍,換了別家的孩子估計十捆八捆的就頂天兒了。”李翠珍點點頭,隨即又道:“不過光是這些也不夠燒,還得想辦法再砍一些,好歹把這個年過去了。”

    “媽,要不我去請一天假吧?”趙文英道。

    李翠珍沒再像之前那樣一口否決,而是猶豫了一下,看向趙文多。

    趙家幾個姑娘,排行老三的趙文多不長不幼,位置比較尷尬,能從父母身上分到的目光本來就少,加上年紀小既不能掙糧也不能掙錢,非旦不能分擔家裏的困難,反而上學需要花費錢物,這就使得她在趙家屬於最不受重視的那一個。

    說句不好聽的,若是換做戰亂年間,這一大家子要是必需捨棄一個的話,那不用說這人選一定會是趙文多。

    要是論幾個姑娘在李翠珍心目中的地位,毫無疑問,她也指定是排在最後那名。

    就是這麼個丫頭,卻在一家人的臉面都被人踩在腳底下的時候拎着鐮刀硬生生的把面子給挽回來了。想想,她也才十一歲大,大冷兒的天,獨自在山上砍了一天的柴,冷餓受怕,一個字兒不說,爲的不就是這個家嗎?

    村子裏同齡的小姑娘不少,可又有哪個能做到這些事?

    想到這些,李翠珍遲疑了,以往開口就能決定的事情也變的不那麼確定起來。

    或許讓老大老二哪個請天假,上一趟山去,也就是一天的糧和錢,省省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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