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時雨曾因爲她快要忘卻阿兄的模樣而痛恨自己,可到了現在,到了那張面容再次以一種生動的模樣呈現在眼前的時候她才驚覺,她其實從未忘過。
否則爲何只是一眼,便讓她渾身泛着痛。
“....阿兄?”她下意識呢喃着。
其實她試想過很多,假如她找到他的畫面,或許他確實如她夢中所想的那般,在某個地方生活着,亦或者被掩埋在那個不被人發覺的地方。
怎樣都好,只要讓她找到就好。
那時的她是這樣想的。
可夢寐以求的事終於出現在眼前,她卻無法分辨這到底是好是壞了。
他的骨以一種常人根本無法做到的樣子,從他的身體裏探出,又以一種她根本來不及調動身體躲避的速度抵至她的脖頸上。
她卻忽然很想哭。
不是因爲脖子上隨時能夠取走她性命的骨刃,也不是因爲她目睹了他似乎是在喫人肉的行徑。
她自認並不算是個什麼好人,她懦弱、自私、無能,比不上她那擁有大好前程的阿兄分毫。
可那個頂着跟阿兄一模一樣的臉的...常人難以描述的東西,卻用着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樣子,在時隔多年後看向她。
原來活着的阿兄是這樣的啊。
一種巨大的無措籠罩了她,讓她幾乎是忘了自己隨時有可能會被取走性命,甚至是下意識想要靠近他,哪怕現在的他意味着危險。
時間過去的太久了...她實在是,太想太想他了。
......她該怎麼做?
他卻不再似她年幼時的那樣,將她的一切都當作頭等大事,他不在乎此刻的她心裏究竟作何想法,只是平靜的用着一種略帶疑惑的目光轉頭看向她。
由此,她也徹徹底底看清了他的全貌。
他只有半張臉是阿兄的模樣。
而另外半張臉只剩下骨頭。
活人能夠做到這樣嗎?正常人能做到這樣嗎?
種種複雜的,一時難以紓解的情緒充斥了她的心臟,雨仍未停,將她淋的渾身狼狽,從臉上落下的水珠也難以分清來源。
她不知道該怎麼做,而現在也不會再有一個阿兄事事走在她前面,告訴她,教導她怎樣做纔是最好的。
恐懼和想念這樣矛盾的情緒,居然也能因爲同一個人而出現。
幾乎是下意識的,她再一次選擇了懦弱而自私的做法。
她逃跑了。
而他也沒有追上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從山裏走出來的,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家中的,腦子裏只剩下她看清他全貌的那一瞬,那一眼。
阿兄爲什麼會變成那種模樣?...那怎麼能是阿兄呢?
她不敢去探尋現在的他究竟是怎樣的東西,但唯一可以清晰分辨的是,他已經不再是她記憶中的那個人。
她該怎麼做?
她無法將此事與任何人說,她一面痛苦的清楚這是事實,一面又寧願這是她瘋了以後產生的幻覺。
她蜷縮在牀上,從未有一刻覺得這麼痛過,比孃親怒罵她打她的時候更痛,比她失去他的時候更痛。
...阿兄,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究竟該怎樣做?
最後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睡過去的,只是再一次睜開眼時,已經是下一個天明瞭。
可一個日升日落並不能將那些痛苦的,沒有解決的事情一併帶走。
易時雨躺在牀上,雙眼空洞的望着房梁。
她過往的人生中處處充滿了阿兄的影子,阿兄教她學步,教她說話,教她識字...她是在他的陪伴與保護中長大的。
恍惚之中,她似乎再一次看見了阿兄的臉。
如果她不知道該怎麼做的話,那麼阿兄總會知道的。
......
......
最終易時雨還是沒有將這件事告知任何人,阿兄現在的模樣...她怕若是被看見了,會被當作怪物或是妖物,而已年過半百又承受了喪子之痛的父母也已經無法承受這樣的刺激。
她不知道怎樣做纔是最好的解法,但她已經看到了他,若是讓她就這樣什麼也不做,似乎也很難做到。
她用了一種連她自己都覺得愚蠢的辦法,像阿兄曾經對她那樣,悄悄上山,在山洞附近放下些在川蕪鎮裏能夠找到的喫食。
她去不了京城,沒辦法給他帶他曾經給她的那些精緻小巧的糕點。
她不敢問,卻又隱隱期盼着能夠用這種方式證明些什麼。
她放在那處的喫食每每到了第二日便會消失不見,她忐忑的心似乎也因此而終於有了落點,似乎這樣便足以證明,他並不全然是那天她看到的模樣。
就這樣不知送了幾日,在她又一次捧着喫食上山,想要放在那個熟悉的位置上時,有什麼東西卻忽的破空而來。
自那件事過後,她便只能自己學着挽發,但她也沒有心力用來研究那些繁複的髮型,只用一根簪子勉強將發盤起,不會落下來礙事遮擋視線就好。
突如其來的骨刃擦過她落下的幾縷碎髮,隨即可憐的一縷髮絲輕飄飄的落在了地上。
她想要將喫食放下的動作就忽的頓住了,卻莫名的不再有任何懼怕。
她擡起頭看向山洞裏,他顯露出來的半截完好的身形,仍然是她熟悉的那個樣子。
骨刃直逼她的心口,她聽見他說:“這,纔是我的食物。”
她知道,她看見過他進食的樣子,她一直都知道。
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褪去了稚嫩和怯懦:“我知道。你現在要喫我嗎?”
話音落下的一瞬間,她纔像是落下一塊大石一般,猛然鬆懈了下來。
她只是一直都沒有發現,她其實早就做好了這樣的心理準備,早在她再次見到他的那一刻,而這些在她送喫食的幾日中也足以讓她明白過來。
即使懼怕,也想要靠近他,所以無論等待她的會是什麼,她都接受。
可從他身體裏延伸到她心口的骨刃卻並未動作,時間好似被定格在了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