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門外傳來碧扉的聲音,裴皎然倏忽斂了思緒。從容起身開門相迎。

    “吱呀”一聲,闔着的門扉開了。李休璟止步在階前。

    目光從李休璟身上掠過,裴皎然斂衣作揖,“下官見過李刺史。不知刺史突然造訪,所謂何事?”

    話纔出口,耳邊傳來一聲輕笑。擡頭卻見李休璟已經走到她面前,虛扶她一把。溫和的目光落在她面上。

    警惕在那一刻,遊走於她四肢百骸間。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裴明府,是打算一直站在門口同某說話麼?”李休璟笑着道。

    望着面前笑得一臉和善的李休璟,裴皎然眼底滑過嫌棄。面上卻浮起笑容,“是下官一時失禮,還望刺史莫怪。碧扉你去備茶,就拿老師送的茶來。”

    變臉誰不會?算起來她可比李休璟多活一世,怎麼看也她更勝一籌。

    迎了李休璟踏入房內,趁碧扉去沏茶的功夫,裴皎然走到窗扉旁,推開窗。倚窗而立。

    “你既然收到長安的東西,想必也收到了長安的信吧。”李休璟朝她走了幾步,與她相視。淺淺勾脣,“賈公獻瑞。”

    賈公獻瑞四字從李休璟口中吐出。裴皎然移眼眺向天邊,鬆散的墜馬髻在暮色中輕輕晃動着。其上玉簪攬下一線金光。她脣角挽脣一道鋒利弧度來。

    “是。那麼刺史你如何看呢?賈公閭在這個時候獻瑞於君,他目的是什麼。”裴皎然一笑。同時將問題拋到了李休璟身上。

    不等李休璟開口,這會子碧扉已經推門進來。一臉詫異地看着兩個人,似乎是不知道要將茶水擱在何處。

    “這個問題值得你我秉燭夜談。”李休璟的聲音雜糅了曖昧與迷離,“就在此處如何?”

    李休璟本就生得俊朗,劍眉星目。此時在暮色下更是平添來蠱惑力。

    旁邊的碧扉看着面紅耳赤,別過臉。但裴皎然卻是好定力。神色疏漠地點頭,絳脣輕啓吐出個好字。

    看看二人,碧扉擱下茶水轉身退下。

    裴皎然從一旁的矮櫃中,取了套越窯青瓷盞,又搬了套煮茶的器具出來。以茶夾捻了塊茶餅出來,至於風爐上,離火五寸,緩慢轉動炙烤。

    隨着她的動作,茶葉的清香蔓延在方寸。

    “我想他應當是接到了獨孤忱的信。信上必然提到了你,而你是武昌黎的徒弟。”李休璟凝望着眼前那雙纖細的手,微微一笑,“他獻瑞於君,是爲了鞏固地位。或者是他另有所圖。”

    聞言裴皎然頷首,將炙烤過的茶置於碾盤中,控着力道碾碎。她微垂着首,露出些許雪白脖頸。

    玉色入眼,李休璟不禁晃神。伴着清淺的茶香,思緒忽地變得雜亂起來。

    本朝國力空前強盛。是以,無論是世家高門,還是平頭百姓皆喜飲茶。

    點茶之道更是體現高門風流的途徑,而李休璟生於隴西高門李家,雖然他自小以務實爲要,但也見過家中人行點茶之技,也算知曉一二。

    不過他一直覺得點茶繁瑣,如今見裴皎然行點茶之技,只覺得賞心悅目。

    原來那雙手除了執筆議政,還會點茶。

    “那麼刺史以爲,賈公閭所圖是什麼?”裴皎然柔柔一笑。

    “茶水未成,哪來的答案?”迎上那雙瀲灩的桃花眸,李休璟挑眉,“難道你心中沒有答案?”

    白了李休璟一眸,裴皎然輕哂。將篩過的茶沫緩緩倒入越窯青瓷盞中。水甕在爐上鼓鼓作響,茶香慢條斯理地散出。

    “如你所說,獨孤忱在這個時候和賈公閭通了信。而他又突然獻瑞於今上,想來是因爲他害怕了。畢竟他與恩師素來不合。”裴皎然挑脣,眉眼間藏滿心計。

    武昌黎是朝中世家的首腦,各家聯合自成一派,與賈公閭爲首的寒門不合。可這並不是簡單的士庶爭,而是因爲賈公閭所依附的對象是內侍監的宦官。

    宦官與朝臣不合。本朝吸收前朝教訓,從來不會放權與宦官,但至今上這代,內侍監之首張讓得今上信任。又因他能力不錯,逐漸得了幾分權勢。

    而這些權勢造就了,他和朝臣分庭抗禮的力量。

    那麼獨孤忱作爲河西節度使,又和賈公閭有着何種關係呢?

    水沸,裴皎然移眼。持着白瓷壺斟茶入盞中,茶水汨汨擊出一抹嫩綠茶湯。其上乳花好似煎鹽疊雪一般,茶香盈滿室內。

    一盞茶成。

    將茶推到李休璟眼前,裴皎然拿着布帛擦拭雙手,“茶成。刺史可有答案?”

    “我想他獻瑞一是爲了自保固權,二是爲了試探下。昌黎公派你來晉昌,究竟是想幹什麼。”捧茶飲下一口,李休璟脫口讚道:“這峨眉雪芽的味道不錯。”

    聽着李休璟的話,裴皎然羽玉眉深深蹙起,連帶目光也冷了下去。如今擺在面前的是一局困局,而她進退維谷。

    見她不說話,李休璟復言,“對於節度使和左僕射而言,裴明府不過是個無關痛癢的七品小官,病死於任上算不上大事,而朝廷也不會細究死因。”

    倏忽擡眼,裴皎然目光陡然間銳利起來。清麗的面容上浮現出清晰可見的冷笑。

    一身雪青圓領襴袍的李休璟,微微一笑。那笑意彷彿風雨將至前爲薄霧所遮的毛月亮,“裴明府應當想到,從你決意對王世釗出手開始,獨孤忱就會盯上你。同時你也會備受其他人關注。”

    一語輕巧放開話中弓弦,直中人心。

    裴皎然抿脣,攏於袖中的手攥緊成拳。

    她敏銳地捕捉到李休璟話中深意,不由喟嘆一聲。她太着急於擺脫即將面臨的困境,太着急於拔除眼線。無形間將自己推入了另一個困境中。而今想要破局,就得令則他路。

    桃花眸沉閉,連帶着籠於周身的凌冽,也淹沒於暮色中。

    “不過你即是我治下的縣令,我自然會護你。畢竟你我如今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你有事我也好不到哪去。”

    “刺史言重。”

    她並不想和李休璟牽扯太深,但如今似乎以他的勢力來庇佑。自己的路會好走許多。

    “信我。”李休璟輕笑一聲,語氣中仍有幾分揶揄,“如今除了信我,你還有其他方法對抗獨孤忱麼?官大一級壓死人,他拿捏你的法子,可比我多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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