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陽光重新落於身上時,裴皎然神色略有緩和。倏然又對李休璟道了抱歉二字。疾步走到不遠處,扶着牆嘔吐起來。

    站在原地的李休璟,神色複雜地看着裴皎然。

    扶牆吐了一會,裴皎然伸手探向袖口。摸了半天,也沒摸出自己想要的東西。正當她蹙眉思索時,指骨修長的手出現在她眼前。

    手上捻了方帕子。

    “多謝。”裴皎然也不偏首,取了帕子。神態自若地以帕拭脣。事畢,看看手中沾了穢物的帕子,朝李休璟作揖,“多謝。這帕子怕是不能再還您了。”

    李休璟聞言擺首,嘴角噙笑,“飲酒易傷胃,還是少飲爲妙。你之前對王世釗做了什麼,他居然說你嚴刑逼供?”

    並未理會李休璟的問題。裴皎然擡頭,直勾勾地盯着他,眼露濃重戒備。轉瞬那戒備又湮沒於秋風中,她揚脣笑了笑。

    “沒有手段的話,怎麼讓他開口?”說罷裴皎然從袖裏取了份疊的整齊的信箋,遞給李休璟,“這是下官抄錄的認罪書,請您過目。”

    一早就見識過裴皎然的字,這回瞧見還是不由咂舌。信箋上的字不是館閣體,更像是裴皎然自己的字。

    筆鋒蒼勁有力,卻也瀟灑自若。松風梅骨中又彷彿是自成一派,沒有流於世俗人皆愛的書墨下。

    在裴皎然目光下,李休璟細閱手中信箋。

    其上將王世釗這些年所犯之罪,悉數列舉出來。言辭懇切,字句鋒利。越往後,筆鋒越重,似乎已是憤怒難平。

    到最後一句,“罄南山之竹,書罪未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時,白鹿紙已經岌岌可危。

    “雖然判書已經畫押,但是我擔心王世釗會反咬你一口。”將信箋重新疊好交還,李休璟眸中聚起思量。

    “他想要反咬也沒那個機會。獨孤忱要問罪不假,但是不會見他。從王世釗被我擒下的那一刻開始,他已經是棄子。”裴皎然聲線疏漠如常,嘲弄之色溢於言表,“這些日子我仔細想過。獨孤忱要來也只是問罪,找回他丟失的面子。畢竟打狗還得看主人不是。”

    獨孤忱愛惜羽毛,亦珍惜他如今的地位。古來居高位,甚少有願意親入局涉險者。而獨孤忱在河西乃至安西經營這麼多年,只差一步就可登鳳閣,入中樞。自然不會因爲一個無關痛癢的之人,導致自己身陷險境。

    人走得越高,越是小心翼翼。

    一番剖析下來,李休璟看着裴皎然的目光也變得十分複雜。鳳眸沉閉,掩去了閃過的疑慮。

    “刺史還想知道什麼?下官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裴皎然笑容和煦地道。

    “沒了。王家那案子你處理的不錯,值得嘉獎。”看看眼前笑得明媚的裴皎然,李休璟也揚脣笑了笑,“你想要什麼?”

    晉昌爲瓜州所轄,賦稅也是等縣衙點清理畢後,悉數呈交州府。再由州府派人護送至長安。聽聞秋稅上鬧出人命來,雖然他很詫異,但是一直沒表態。他在等裴皎然給他一個滿意的答案,如今這個答案他很滿意。

    聞問裴皎然蹙眉,似乎在認真思考她要什麼。

    要什麼?

    擡首看向廣闊無垠的天空,飛鳥至她眼前飛過。

    裴皎然忽地喟嘆一聲,她想要回長安,替前世的自己復仇,重入鳳閣,登高位。但是這些不是能說與李休璟聽的。

    摸着下巴,裴皎然眸中聚起笑意,“不如刺史給下官加點俸祿唄?”

    她笑着朝李休璟伸了手,手心向上,儼然是在要錢。

    見李休璟不說話,裴皎然複道:“某替您解決了麻煩,您不會不給工錢吧?”

    刻意拉長的尾音裏帶了幾分揶揄意味。

    李休璟被裴皎然這一臉貪婪市儈的模樣,逼得嘴角挑起。但仍舊毫不客氣地反駁,“裴明府,難道不怕本官告你索賄麼?”

    “索賄?不是您問下官要何嘉獎麼?再者你我既無直接利益關係,不符合六贓之條,如何能算索賄。”說完裴皎然手心伸得更直更板。

    定定看着裴皎然,李休璟從身上解了玉佩塞到她手裏。

    “錢這般俗物配不上明府的高潔。此古玉不錯。”

    舉着玉佩在陽光下細瞧,裴皎然讚道:“不錯。那下官就多謝刺史慷慨解囊。只是後面的工錢,刺史也記得給哦。”

    她纔不介意讓李休璟掏空家底。

    似乎是沒聽見裴皎然後面的話,李休璟沉聲道:“縣衙事務繁多,本官就不打擾明府。”

    親自將李休璟送到門口。直到他策馬離去,裴皎然才收回目光,眼露玩味。

    移步回府。

    把玩着李休璟給的玉墜,裴皎然哼着小調回了小院。直至月上中天,提燈去往前院。

    今日在衙署當值的是楚宥。

    裴皎然來的時候,他正在整理公文。

    察覺到有人在看着他,楚宥猛然擡頭。一襲月白毫無徵兆的撞進他眼中。

    “明府。”楚宥喚道。

    點頭。將燈擱在門口,裴皎然負手跨過門檻,一步步走向楚宥。

    “楚宥,二十七,青州人士。長樂十六年落第,後轉投李休璟麾下做文書。因功入晉昌縣六曹。”裴皎然聲音徐徐,如春風拂面。

    楚宥臉色變得慘白起來,無奈道:“看樣子您已經知道了?下官有罪……”

    “你有何罪?”出言打斷了他,裴皎然囅然而笑,“他與你有知遇之恩,你這麼做也是應當的。”

    她此前就猜測楚宥是李休璟的人,剛纔回去後她調了履歷,得到的答案更驗證了她的猜想。

    身邊眼線衆多,她並不介意多個眼線。只是不敲打一番,難免心裏不暢快。

    裴皎然緩慢踱步至不遠處的書架前,手從其上拂過。最終停頓在擱了左下一格。那裏擱了好幾本前朝舊書,纖細白皙的手指在其中精挑細選。取了本《尚書》出來。

    翻開尚書,一頁頁翻過。裴皎然倏爾擡眸,“尚書中商書卷太甲篇裏有句話,講得是遠近高低。子卿,可知道是什麼?”

    柔柔的嗓音裏摻雜了幾分吳音。

    醉裏吳音相媚好。宛若春日遊於湖畔,爲柳絮拂面。雖緩,但是教人心癢癢。

    凝視着燈下的桓儇,楚宥一陣恍神。方纔裴皎然喚得是他的字,又是這般親暱語氣。他斂眸,思付起是哪句話。

    “若升高,必自下,若陟遐,必自邇。”楚宥答道。

    將《尚書》擱回原處,裴皎然又挑起書來。這回她選了許久,卻始終沒有拿起一本書。反而移眼望向楚宥。

    “列子中有云,‘察見淵漁者不祥,智料隱匿者有殃。’子卿,路走歪了,小心摔着。”裴皎然脣梢挑起,但那雙薄霧所籠的桃花眸中毫無情味。

    直到那抹暖黃燈光漸漸消失於視線中,楚宥這纔回過神。裴皎然剛纔那番話分明是在告訴他。

    她已經知道了他時不時跟李休璟通風報信。此前的事情,她可以既往不咎,但下不爲例。若再有,她不介意殺了他。

    思緒散去,楚宥打了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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