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一身半舊的湖藍圓領襴袍,並未帶襆頭。五官平平,且面容瞧上去十分陰鷙。嘴角噙了絲意味不明的笑。

    是趙恆。

    裴皎然淡淡看他一眸,眼中閃過譏誚。

    “別來無恙,皎然。”

    寒暄的聲音入耳,裴皎然卻完全沒有要同他敘舊的意思。

    她不關心趙恆是在誰的安排下來瓜州,更不關心他現在想做什麼。

    趙恆哂笑一聲圍着她打轉,橫臂隨意地搭在她肩膀上,目光落在她側臉,聲音裏帶了譏誚,“你說你高中狀元又如何,昌黎公高徒又如何?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能幹出什麼政績來。怕是這輩子都回不去咯。”

    “你最好放手。”裴皎然抓住趙恆手腕,目光不善。

    對方卻笑得越發肆意,“我可借緋。你不過一個小小縣令,猖狂什麼?”

    話止裴皎然挑眉,手上施力。輕而易舉地反制住趙恆,然後一個抱摔,將其壓倒在石階上。

    這一摔痛得趙恆齜牙咧嘴,剛想要張嘴開罵,卻觸到了裴皎然涼涼的眼神。

    “狗仗人勢。”

    丟下四字後,裴皎然拍拍手。繞過躺在地上的趙恆,進了刺史府。

    等裴皎然離開,跟着趙恆的庶僕,纔敢上前將他扶起來。

    調整了一下情緒,裴皎然神色自若地穿過垂花門,各處廊廡,走到了李休璟院子門口。

    窗戶半開着,李休璟正好坐在窗邊。聽見動靜回過頭,面上露了笑意。

    “趙恆來了,就在門口。”裴皎然走到窗旁看着李休璟,深吸口氣,“眼下有件急事,下官必須和您商量一二。”

    說罷裴皎然徑直從窗外翻了進來。扯了張凳子,若無其事地坐到李休璟身邊。

    給自己斟了盞茶,裴皎然道:“河西去年遭了旱災,收成減半。今年秋稅的錢還是靠着銷兵,減去了軍費開支,勉強湊來的。適才下官翻了縣廨賬冊。能調度的錢,只夠勉強支撐到明年。而且還可能拖欠僚佐的薪俸。”

    聽到這李休璟挑眉。他總算知道裴皎然是來幹什麼的。感情是想趕在趙恆之前,從州府支錢走。

    “你上次削減兵額,已是兵行險着。若是一味的銷兵,只會適得其反。一旦引起兵變這代價你扛不住。”李休璟皺眉道。

    “我知道,我也沒說要銷兵。今年的雪這般大,吐蕃的日子不好過。這個節骨眼上削了瓜州的兵,豈不是自掘墳墓。”裴皎然眨了眨眼,溫聲道:“賬算清了,纔能有支出的地方對不對?”

    聞言李休璟點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兩稅三分。我朝自推行兩稅法以來,天下財,限爲三品。一曰上供,二曰留使,三曰留州。按照垂拱三年度支奏抄中所記,瓜州應貯物一萬段。除去上供,留使的錢,那麼如今州府至少有二分之三的賦稅,可供支出。”裴皎然起身取了紙筆,在白鹿紙上將她所算的逐條陳列。

    所謂的兩稅法,遵循的是量出制入的預算原則。且按制各道州府,需根據應徵都數,徵納期限,並支留合送等錢斛鬥。分析聞奏後呈報度支,金部,比部,倉部。而朝廷也會根據各道州府呈上的預算,來劃分上供3,留使,留州的數額。

    只是三分制稅額,向來不是平均劃分。尤其是留使與留州上,各道與各州之間從未有過均等。

    比如去歲河西遭旱災時,同時遇見山東水患地陷。那邊先找今上哭窮惹得垂憐,不僅減免賦稅,還得了緩繳。而河西這邊全憑羨餘之錢勉強週轉。

    但朝廷又規定,縣必須保證供上外才能留州,留使。以至於今年秋稅時方圓給用,不得不以削減兵額的方式,來完成朝廷的任務。

    垂眼看着她所算的賬目,李休璟道:“去年大旱,府庫的羨餘錢所剩無幾。”

    “刺史的私用錢也全部拿來賑災了麼?”

    聞言李休璟點頭。

    “按制刺史月俸爲五十三貫。刺史在任三年每月五十三貫,不算其他賞賜所得。到現在至少也有一千六百萬錢。”睇向李休璟,裴皎然嘴角噙笑,“去年的羨餘錢,如今還剩兩千貫。刺史您的私用錢怎麼可能用空。”

    “那是我的俸祿。還有按照朝廷規定,月俸,雜料,紙筆,執衣,白直和納資課均在此中。”李休璟冷着臉反駁。

    “那不算俸祿。我們來算算州府預支?”往裏挪了些許,裴皎然手撐在榻沿,“兩稅法之下州府留用的,拋開賞設錢物。餘下的開支大頭只剩下軍資費用和州縣官員俸祿。而按照兩稅法所規定,供軍錢斛鬥佔了三分之二……”

    李休璟出言打斷她,“雜給用錢你不算?館驛錢糧你也不算?”

    “自然要算。但軍資衣糧也並非不可暫且借用一二,總不能讓底下人都餓肚子吧?”裴皎然笑眯眯地道。

    “又不是不發。軍將士衣糧醬菜,軍馬費哪一樣不是錢。再有朝廷所撥的三千貫修器杖費,更不能擅自私用。”瞪着裴皎然,李休璟咬牙切齒,“此事容後再議。你別忘了吐蕃隨時有可能打過來。”

    “可趙恆也來了。縣令和她的僚佐們都餓着肚子,怎麼抵禦外敵呢?我已經替刺史您算過了,只需要挪出六十萬錢……”將白鹿紙推到李休璟眼前,裴皎然指着上面內容道。

    “不可能。”

    斬釘截鐵的語氣入耳,裴皎然攏了攏耳邊碎髮,眼中幽光流轉,“刺史難道沒有六十萬錢?這個方法很可行呀。大不了等刺史娶親時,下官再多還您些便是。”

    “五十萬錢是我的底線。再多的我也沒有!”

    見李休璟總算鬆了口,裴皎然眼中掠過一絲狡黠。遂一臉淡定地起身朝他作揖。

    捕捉到那一閃而過的狡黠,李休璟暗自咬牙。這裴皎然實在是可恨得很。

    “寫好欠條,簽字畫押。記着這錢是你欠我的。”擡眼望着裴皎然,李休璟脣際浮笑。

    “刺史放心,下官一向很誠信。”

    話止李休璟禁不住翻了個白眼。呸,狐狸嘴裏說的話,也能信?要是這也能信,怕是太陽能打西邊出來。

    瞥了眼裴皎然,見她垂首寫着欠條。李休璟忍住了要按她頭的心思,心平氣和道:“所以你今天來,就是爲了找我借錢?”

    “不然呢。大家都得過年不是?”裴皎然一臉識趣,“再說您是下官的頂頭上司,下官只得找您借錢喂底下的人了。”

    “你就不想……”李休璟瞥她一眼,欲言又止。周醫官說她守了他一宿,換藥施針的時候她都在旁邊看着。楚宥說那日她奪了傘,就跑向刺史府。

    難道自己不足以吸引她側目?想到這李休璟閉目,又睜眼。

    卻發現裴皎然正在看他。

    被裴皎然盯得一臉窘迫,李休璟側首。正色道:“你……我……我沒想什麼。”

    “可是刺史心跳很快呢。”裴皎然手搭在他腕上,疑惑道:“莫不是病還沒好?”

    李休璟嘆氣。

    “喲。兩位都在啊”

    不適宜的聲音至窗外而來,打斷了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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