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恆從窗外探首進來,意味深長地看着二人。目光落在那堆白鹿紙上。

    察覺到趙恆的視線,裴皎然起身收好那疊紙。無視對方的目光,將其悉數丟進了一旁的炭盆中。

    火舌吞沒字跡,松煙墨的香氣漫在榻前。

    “趙參軍。”李休璟挑眉道。

    轉眼趙恆已經從外進來,攏袖,“下官趙恆,見過李刺史。”

    冷眼覷着一臉謙卑恭敬的趙恆,裴皎然彎了彎脣,不動聲色地退到一旁。大有一副要告辭的意思。

    可李休璟卻拽住了她袖子。

    二人間的小動作自然落入了趙恆眼中。

    “下官剛聽見刺史和裴明府,似乎在商討公廨錢的事。”趙恆一臉好奇,語氣帶笑,“如今下官暫代刺史一職,也想聽聽分析。免得日後束手束腳。”

    裴皎然聞言冷笑,瞥了眼李休璟。眼露嫌棄。

    往旁挪了些許,李休璟方纔開口,“某與裴明府討論的是去歲的賬。今年的賬已經悉數呈交長安,就不用趙參軍分心。”

    趙恆面上閃過一絲失望。

    餘光瞥見趙恆面上閃過的失望,裴皎然挽脣。

    此人在高密呆了三年,政績卓佳。因蝗災時,賑濟百姓有功,得賈公閭舉薦調爲瓜州錄事參軍。

    只怕在來的路上,已經有人傳信給趙恆,要他盯着瓜州財務。最好能將它攬到自己手上。是以在路上,他便開始思考要如何接手此事。

    可趙恆不會想到,李休璟對他竟然如此防備,絲毫不給他插手的機會。

    趙恆應該沒想過,錄事參軍本就是容易得罪人的位置,且別駕、長史、司馬一衆僚佐皆在。他一個錄事參軍能借服行事,是因爲投了紫袍高官的路子,才得以掌瓜州軍政財。

    天降一人,又如何能服衆呢?

    按下目中嘲弄,裴皎然笑了笑,“趙參軍如今借緋,自然可過問公廨錢。只是這事向來由司戶參軍負責。趙參軍不妨去找褚司戶,免得摸不着頭腦。”

    “裴明府所言甚是,趙參軍還是得去找褚司戶問個明白。這刺史府的賬不比縣衙,軍資糧儲,雜給用錢,館驛錢糧,還有僚佐們的俸祿,修葺城牆工事。每一筆賬都得算清楚,否則讓比部那邊查出什麼來,此生仕途也就到頭了。”李休璟笑眯眯地道。

    話止趙恆面上笑容一僵,似乎是沒想到李休璟居然會讓自己去找司戶參軍。這可是容易得罪的人的差事。垂在身側的手攥緊成拳,額角青筋跳動着。最終他還是朝李休璟作揖。

    趙恆躬身退後一步,“多謝刺史指教。那您安心養病,下官告退。”

    “嗯。”李休璟頷首,“這段時日辛苦趙參軍了。若有什麼不解之處,可隨時來請教。”

    “趙參軍初來乍到,和州府縣衙的僚佐們都不熟悉。刺史何不設宴,讓大家互相認識一下。”裴皎然語調款柔。

    斜眄裴皎然,李休璟微笑。眉目溫和,雪胎梅骨。桃花眸中彷彿暗藏鋒刃彎鉤,又似山魈所棲的密林,危機四伏下織成一張網,引誘着過路者下墜。

    “甚好。”

    說完李休璟轉頭吩咐起屋外的庶僕。

    庶僕應諾離開。

    見趙恆一直盯着庶僕離去的背影,裴皎然目光微轉,在李休璟和他身上來回踱着。眼底有玩味掠過。

    被留下來的趙恆,也扯了張胡凳。坐到榻邊,對李休璟噓寒問暖起來。言語中不免繞到王世釗身上。

    裴皎然擡眸淺笑,脣齒囁喏,“依照我朝律,知法犯法者,罪加一等。某秉公行事,司掌兵符也是不得已。”

    “話雖如此,但明府一介文官。如今掌着鎮兵營,只怕那些兔崽子不聽話吧?”捧了盞茶,趙恆憂心忡忡,“這不聽話,就容易引發禍端。”

    “趙參軍沒有馴過馬吧?”

    見趙恆啞然,裴皎然繼續道:“馴人猶如馴馬,不可操之過急。若是烈馬,先要教會它何爲臣服。尋常手段它仍不服,那適當見血也無妨。人捱了打,往後便會長記性,更何況牲畜呢?”

    “可這總歸不妥。”趙恆蹙眉反駁。

    “軍士與民不同。趙參軍,某知高密民風淳樸,懷柔自然不錯。但邊關風烈甲寒,得恩威並施纔行。”

    聽着裴皎然的話,李休璟不禁發笑。卻又不得不忍着笑,故作一副鎮定模樣來耐心聽二人辯論。

    “可若以武震懾,如何能心服?裴明府此前不是同節帥說過,‘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今卻說以力攝衆,是否有失公允?”趙恆眼中滿是不贊同。

    裴皎然心中冷笑。趙恆分明就是來搶她的鎮上兵符的。此時裴皎然也懶得再和他往官場上虛情假意那套。揚眸正色,“秦滅六合,是以和爲貴麼?魏武卒強悍一世,還不是覆於鐵騎之下。而我朝太宗文皇帝,更是以武定國令四海諸夷臣服。若是太宗文皇帝,同突厥講德二字,只怕國祚已亡,談何一統。趙參軍是個文人沒見過血,井蛙之識可以理解。但如今在瓜州,還是摒棄這些爲妙。”

    二人本就有舊怨。這會子已經是趙恆怒火填胸,又急於一血舊恥。哪裏還顧得上有無陷阱與否。

    趙恆聞言也不示弱,“秦雖滅六合,但不服者衆,以至於不過二世。先賢諸葛,七擒孟獲難道不是以心令對方服之。而自古以力服人者,皆無長久。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愛故不二,威故不犯。 故善將者,愛與威而已。”裴皎然手指落在甕蓋上,挑眉輕笑一聲,“一民之軌,莫如法。厲官威名,退淫殆,止詐僞,莫如刑。刑重,則不敢以貴易賤;法審,則上尊而不侵。”捧茶啜飲,腥紅脣齒開合。裴皎然聲線如冰原覆雪,“今年雪大,趙參軍若是喜歡講道理,不妨去城頭上。同吐蕃人講講何爲德,屆時指不定能得今上青睞。”

    鄙夷的眼神落在趙恆面上,他臉色越發難堪起來。

    “兩位這番辯論實在精彩。只是如今二位已是同僚,自當以和爲貴。”李休璟插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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