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廨公房內,刺史府一衆僚佐皆在,幾乎都是一臉憔悴。李休璟往返在常樂和瓜州城兩地之間,戍衛瓜州的重擔便落到了裴皎然和他們身上。

    僚佐們除了要去戍衛城池外,部分時候都要在州廨裏處理日常政務。一來二去的,也日漸憔悴。

    這會子聽見門口的腳步聲,紛紛坐直了身子迎候李休璟。

    待衆人落座後,裴皎然從袖中取了一沓紙出來,向李休璟彙報如今城內情況。軍資衣糧上的消耗,還有撥給陣亡將士的撫卹金,她皆做了記錄,並且全部登記造冊。

    她嗓音柔婉,聽上去只是在例行公事。但是落在李休璟耳中,卻有另一層意思。她在告訴他,一個不得不面對,且急需解決的事。

    城內的軍費屯糧,已經撐不了多久。若不能讓吐蕃退兵,城內糧食耗盡時,便是瓜州城陷之日。更重要的是,就算吐蕃退兵。如果不能趕在明年春徵前,讓百姓休養生息,容易引發民怨。

    李休璟斂眼,掩去了眸中閃過的憤慨。

    這幾年朝廷撥給邊軍的軍費,已經大不如前。因着朝廷禁軍每年消耗已經高達四百二十萬貫,以往邊軍軍士每月月俸二十四貫,光河西一道一年下來也要二百四十萬貫,若其他各道加起來,至少也要花九百萬貫。而朝廷一年稅收爲三千萬貫,幾乎一半的錢都花在了供軍費上。

    所以今上登基後將籌措軍費之事,悉數交由各道節度使自己處理。如今全賴節度使自籌大頭,朝廷只需支付一小部分。儘管如此,仍有剋扣的情況出現。

    而在兩稅三分制的情況下,節度使于軍費問題上不免偏頗,每州所得額度也不同。所以全賴各州廨自己想辦法。逢夏、秋兩稅之時可在所轄範圍,方圓給用。

    “爲何不向其他州借糧?”趙恆皺眉道。

    聞言裴皎然不說話。若要借糧,必須有節度使手令。就算獨孤忱肯給,其餘州若是臨時毀約,也拿他們沒辦法。更何況她篤定獨孤忱根本不會理會瓜州的訴求。

    “給趙參軍一匹快馬,讓參軍即刻趕赴涼州面見節帥。”瞥了眼趙恆,裴皎然冷道:“趙參軍有把握拿到手印,然後再前往各州籌借糧食麼?”

    話落趙恆看她一眼,別過頭去。這個時候離開瓜州,要是被吐蕃人發現蹤跡,哪裏還會給他活路。

    “即是如此的話,我們爲何不停止開倉賑民。適才某已經算過,若關閉義倉,軍糧自會有羨餘。”一青袍郎君道。

    是暫時兼任司戶、司倉參軍的王珉。

    裴皎然冷哂一聲,“那百姓怎麼辦?因戰事而忘百姓。若激起民變,誰擔這個責任?”

    “難道就讓將士們餓肚子麼?下官知道您是父母官,愛護百姓。可是將士的命何嘗不是命!”王珉看着她,拱手作揖,“還請明府看在將士們戍衛辛苦的情況下,關閉義倉。”

    “不可以。義倉不能關,將士們也不能餓着。”裴皎然沉聲道。

    話止王珉憤然甩袖,裴皎然她亦沉眼。

    “把我的口糧減了吧。”李休璟望向一臉冷色的裴皎然,語調溫和,“其餘人照舊。還請裴明府將軍資衣糧重新覈算一遍。”

    刺史府一衆僚佐聞言,騰地一下起身,出言勸阻李休璟。哪有讓主帥餓肚子指揮的道理。便是身先士卒,也不該如此。

    “裴明府還是關了義倉吧。眼下我們都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勠力同心。吐蕃後勤補給跟不上,自然而然會退兵。”州別駕眼中浮起愧色與思量,“咱們苦了誰,都不能苦軍士。再說了他們也是百姓啊。”

    裴皎然仍舊不說話,轉頭看向上首一臉凝重的李休璟。眼下襬在他們面前的只有兩種選擇,一是李休璟帶人截斷吐蕃後方,逼迫吐蕃回援,二是同意衆人的建議,關閉義倉,停止賑濟災民。上下節衣縮食,耗着吐蕃。但是這兩者皆有風險。吐蕃察覺到他們的意圖,可以派兵中途截殺李休璟,另一部分吐蕃人完全可以等到瓜州城上下食不果腹,自然可以一舉奪城。

    “我會重新覈算。關閉義倉之事還是再議吧。戰事平了之後便是春徵,若再此時關閉義倉,到了夏稅時百姓拿什麼去補賦稅?”裴皎然深吸口氣,“總不能以艱難之時,倉廩虛竭,耆壽計料,雅合權宜爲由,再讓縣廨令百姓畝別加稅四升吧。”

    原本按制義倉是爲賑濟災荒之用,按理說應該是由朝廷出錢,但是到了今上這裏卻變成了糧食從徵收的地稅中總額扣除。而今州府承擔了這部分糧食,可義倉所有權在朝廷手裏。

    先前義倉被吐蕃探子焚燬。她和李休璟商議後,令趙恆徵借糧食填入義倉的同時,每日定額放糧。雖然此舉已經算是違背朝廷律令,但是此方法可以維持瓜州城糧食的運轉。問題就是吐蕃一天不退兵,任憑她再怎麼精打細算,時間一長都難以爲繼。

    見衆僚佐皆看着她,裴皎然溫聲道:“錢糧之緊,關乎此戰。瓜州若失陷,諸位和我皆難辭其咎。不要只看一方,要多思。還望諸位多爲朝廷打算。”

    話音落下衆人皆移目。利害已經挑明,如今他們已知道這位明府除了善武外,在處理政事方面,也是一等等一的好手。站在那便讓人覺得她氣場十足。

    衆人在此事上暫且意見一致,便不再留,紛紛告辭。投入各自公房忙碌起來。

    裴皎然被留了下來。

    “刺史應當愛惜自己。”裴皎然幽幽道。

    “總不能讓底下的將士餓肚子吧?你是縣令,是愛護百姓的父母官,而我是帥,也會爲底下士兵考慮。”李休璟平靜地望向她,“倘若你處於我的位置,會忍心讓士兵餓着肚子守城麼?”

    她知道李休璟話裏的意思。戍衛城池的皆是軍士,沒有他們在前方浴血奮戰,城中百姓也無法安寧生活。而李休璟身爲主帥,袒護底下的軍士,也是應當的。

    寂寥一笑,裴皎然眼露無奈,“下官與刺史各司其職。我如今即爲縣令,自當事事從百姓角度考慮。且軍費皆來自賦稅,豈能爲要護一方而舍另一方?朝廷一日需要賦稅,便不能將他們捨棄。無論將來下官身處何位,都會事事以百姓爲先。”

    外面吏佐走動的聲音傳入耳中,李休璟頗爲認真地看了眼裴皎然。

    “和我演一齣戲吧。我知道吐蕃不退兵,你再怎麼算也堅持不了多久。”

    明白李休璟的意思,裴皎然移目望他,“刺史有多少把握?”

    “三成。”李休璟笑道。

    “那刺史還是不要去了。”裴皎然瞪他一眼,目露思量,“直接把我殺了,然後找獨孤忱認錯。說不定他還會派兵支援。”

    見裴皎然一臉不悅,李休璟挑眉,“放心。若無十足把握,我豈會提?”說着他朝裴皎然拱手作揖,口吻嚴肅,“我此去生死難料,請你替我守好瓜州。倘若不幸......”

    刀劍無眼,而且自古打仗從來沒有萬無一失。即便是本朝太宗皇帝那般的佼佼者,也有險些被敵方所擒的事。更何況是他呢?

    “刺史不必說這樣的話。倘若真的不幸,下官會爲您上書下官告辭。”言罷裴皎然施然離去。

    “當真是無情無義。”李休璟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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