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了口手裏的蒸餅,裴皎然幽深的眸光淌到了李休璟身上。擱下蒸餅,她手撐在牀沿,身子微微前傾,脣梢浮起寡淡笑意,“刺史想聽到什麼樣的答案呢?”

    她聲音柔如春風。

    李休璟皺着眉,似乎在思考要怎麼回答。

    捕捉到李休璟眸中呈現的期許,裴皎然脣邊笑意漸深,緩聲道:“我並不希望刺史死在這。”眉峯一挑,她繼續道:“因爲刺史死了會有很多麻煩,這對我仕途無益,所以我就來了。更何況我也不想被隴西李家惦記。”

    隨着裴皎然聲音落下,李休璟眸中光亮瞬時黯淡下去。

    斂衣坐在胡凳上,李休璟閉了閉眼。轉瞬掀眼眸光銳利地望向甲牀上,笑得頗爲愉悅的裴皎然。

    “你要是會怕我家,就不是裴皎然了。”李休璟挑眉輕哂一聲,“你會親自來此,多半是因爲有急事要找我商量。”

    裴皎然斂去了面上笑意。

    “有兩件事,刺史需要知道。”裴皎然坐直身子,沉聲道:“一是我殺了趙恆,但是我已經僞造了他與吐蕃通信的證據,二是我打算上表給朝廷,請求今上免除瓜州今年的夏稅。”

    兩稅分爲夏秋兩季。按她之前的估算,晉昌可在今年夏稅時,完成朝廷徵稅的要求。但是她沒想到吐蕃居然這般急切,挑在冬日進攻瓜州。此舉不僅打亂了她所有計劃,也讓她變得十分被動。

    在瓜州義倉被焚,又歷戰事的情況下,若再方圓自用,加稅四升,必會引起民憤。但夏稅的事該如何執行,該不該依例向百姓徵收賦稅,依然是裴皎然需要考量的問題,亦是李休璟避不開的事。

    她是一縣之長,而李休璟執掌一州軍政民生。瓜州剛歷戰事,又即將迎來夏稅。他們所做的每一個決策,都和百姓的生死息息相關。

    “江淮那邊已經在除陌外增加抽貫。如今邊境多有戰事,耗資巨大,長安養着的禁軍同樣是一筆大的開支。”李休璟嘆了口氣,“朝廷缺錢缺得緊,你的奏表未必能遞到御前。”

    聞言裴皎然皺眉。

    所謂除陌錢,是本朝商稅的一種。乃今上登基的第四年所設。初設時,便規定凡屬江淮益州的公私貿易,每交易一千文都需要加收稅二十文,此後不斷以補貼軍費的名義加徵,至今已增至五十文。

    原本江淮和益州三地百姓,就對此甚爲反感。她前世任戶部尚書時,也因爲此事多次力薦今上不得再增加抽貫。

    “自除陌錢開徵以來,怨讟之聲,便囂然滿於江淮與益州。如今又再加徵,百姓必將怨恨牙商苛索,官府無情。屆時民怨沸騰,朝廷又會如何做呢!”裴皎然仍舊皺眉,盯着李休璟一字一頓,“刺史覺得這把火不會燒到自己頭上麼?”

    江淮與益州若是再增加抽貫,必會引起民怨。而她敢說今上不會因爲民怨,而停止增加抽貫的想法,他會把這把火分攤到各道州府縣廨頭上。

    李休璟看她,溫聲道:“我當然知道這把火終有一天會燒到我頭上。但是在朝廷缺錢的情況下,你的摺子遞不上去!就算遞上去也會了無音訊,夏稅之事你我必須執行。僅僅只是加稅四升而已,他們日子還能勉強過下去。”

    “勉強過下去?”裴皎然哂道:“若州府爲夏稅而畝加稅四升,刺史覺得百姓會再信任州府信任朝廷麼?太宗皇帝曾言君舟民水,水可覆舟。前朝隋徭役不止,強徵高句麗,最後國破便是因爲民怨!無論如何夏稅之事,我必須上奏。”

    裴皎然態度堅決得很,全然沒有要繼續同李休璟商量此事的意思。

    “你就一定非要把自己推上風口浪尖?賈公閭已經盯上你了,這份奏書只會成爲你的催命符。”李休璟沉下臉語氣不好。

    “刺史怎知這是我的催命符?”裴皎然挑脣輕笑一聲,“我身爲縣令,爲護民懇請朝廷減免賦稅何錯之有。再者我有法子讓這份奏表躍過賈公閭,出現在該出現的地方。他還沒在朝廷裏一手遮天。”

    雖然她一直對朝廷財政不滿,但是她也清楚此事絕非她一力能夠撼動。同樣她也明白想要維持這樣一個龐大帝國的運行,必須要有足夠的財力。

    可是增加抽貫非良策。

    她並不希望看到,朝廷因爲無休止地增加抽貫,最終導致民怨沸騰。

    大帳外是巡邏侍衛走動的腳步聲,賬內只有燭火燃燒時噼啪的響聲。兩人都陷入了各自的沉默中。

    “所以呢,你打算上書給誰?昌黎公未必會在此事上幫你。”

    “我沒打算上書給恩師。刺史不用管,我自有我的法子。”裴皎然溫聲道。

    李休璟無話可說。她像是個精明的商人。

    每次都將他包含在計劃之內,可僅限於最外圈,他無法走進她計劃的核心。甚至無法知道她到底想做什麼。

    不過有一點,縣令並無直接上奏之權。裴皎然的牒文會先到他手裏,等他看過確認沒有問題,纔會交給節帥,再逐層傳上去。但是最後到哪,的確不是他能掌控的。

    “刺史攔不住我的。另外你最好離這灘渾水遠遠的。”裴皎然舒眉莞爾,眸光銳利,“我若上密疏,無人可攔。”

    看了看裹着氈毯坐在甲牀上的裴皎然,李休璟涌起復雜情緒,彷彿藏着沉甸甸的往事。

    “我沒想攔你,此事亦是我的責任。密疏上我也署名吧。便是今上要責怪,也不該讓你一力承擔。”李休璟笑道。

    裴皎然擡頭凝視着李休璟,忽而偏首看向一旁快燒盡的燭火。

    “刺史一定要飛蛾撲火麼?”

    “爲什麼要在拉攏我的同時,對我懷有戒備呢?”

    “刺史在說什麼?我不明白。”裴皎然彎了彎脣,“夜深了,刺史不困麼?”

    握住她藏在氈毯下的手,李休璟語調平靜如水,“不是說好做盟友麼?可你有時候的態度實在不像盟友。”頓了頓他繼續道:“把我鎖在你計劃之外又是爲什麼。”

    熱度隔絕在毯子外。

    裴皎然忽地伸出另一隻手,搭在了李休璟手上用力握住。

    “刺史的手真暖和啊,可惜並不是我所需要的。”裴皎然笑道。

    她的手算不上暖和,指端凝紫。被她的手握着,李休璟神色一僵。回過神以後卻不敢又任何動作,似乎是怕一不小心,她就會從身旁消失。

    貪婪地汲取着李休璟手上的暖意,裴皎然緩緩闔眸。

    “刺史打算歇在哪?”

    熱意與涼意相融,李休璟看向裴皎然。眼中閃過一絲悵惘,內心空落落地感覺似乎更重了。

    “你睡這,我去和賀諒他們擠一擠。”說罷李休璟收回手起身朝外走,走到門口時忽然頓足,“趙恆那邊你打算怎麼辦?”

    “證據確鑿,刺史不必擔心。”

    得到答案後,李休璟掀簾走了出去。

    原本就空落落的營帳更寂靜了。裴皎然感喟一聲,仰面而躺。

    他的手再溫暖,也無法融化堅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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