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何況李休璟官品遠在她之上。裴皎然索性安心坐着,屈指輕釦起案几。

    李休璟聞聲瞥她一眼,蹙眉道:“明府就不能安分一些?”

    聞言裴皎然微微一笑,起身踱步到李休璟身旁的書架前。翻了疊粉蠟箋出來,又抱起矮櫃上的臂擱。慢悠悠地踱回原位坐下。

    挽袖研墨,看着硯中墨色漸濃。裴皎然遂執筆舔墨,書陳於紙上。一縷翰墨香氣浮動於室內。

    餘光掃向裴皎然,見她安靜。李休璟遂沉下心看起手中奏疏。依舊是一手漂亮端正的館閣體,他之前聽楚宥說過,裴皎然除了寫得一手好館閣體外,也擅長飛白書與行書。他見過裴皎然其他字,的確也寫得極好。

    手中奏疏如同對奏公文,嚴謹非常,開頭起首並無錯處。讀至一半時,李休璟突然執筆在奏疏上做起了批註。

    聽着上首傳來的筆過紙箋的聲音,裴皎然擡頭望了過去,目露不滿。可李休璟不說話她只能繼續寫自己的東西。

    李休璟提筆不停,儼然是對裴皎然的奏疏十分不滿意。

    “刺史當真對我奏疏意見這麼多?”裴皎然擡起頭冷聲道。

    李休璟起身走到裴皎然面前。看着自己的臂擱托住了她白皙如玉,卻盈盈不堪一握的手臂。象牙所制的臂擱在其面前失了顏色。他的臂擱對她而言,似乎大了不少,且也寬度也遠超許多。

    “照我的批註去改。不然你這份奏疏呈到獨孤忱手裏,就得被髮回來。”李休璟將批註過的奏疏,推到她眼前,“不改你根本無法將它送進宮。”

    掃了眼奏疏上的批註,裴皎然冷哂,“刺史這麼改,無非就是想和我一塊署名。您就不怕下官坑您麼?天子一怒,伏屍千里。”

    李休璟抱臂站在她面前。忽而躬身,雙臂撐於書案上,擡眉,“你說過我們倆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你若是被陛下問責,我也逃不開失察之罪。還不如和你一塊上書。”

    遠山眉微蹙,裴皎然斜眄李休璟。移目望向窗外,遲遲沒有提筆的意思。

    她不寫,李休璟也不走。就這樣撐着案几直勾勾盯着她。

    被李休璟盯着煩了,裴皎然深吸口氣。

    “刺史就非要署名麼!”

    “不讓我署名,這份奏疏我直接打回去。”

    裴皎然嘴角微微抽搐,暗罵了李休璟一句無恥。認命般將剡藤紙在案上鋪開,執筆想要沾墨汁,卻見硯中空空如野。

    “我來研墨,你寫便是。”李休璟道。

    紫竹狼毫舔了墨汁,裴皎然依着李休璟的吩咐,照抄起他批註過的奏疏。當寫到李休璟批註過的地方時,手上動作一頓。

    “我不能完全照着你的批註來寫。整合一下總可以吧?”裴皎然纖指劃過筆桿,語氣柔和道:“我會讓你在上面署名的。”

    李休璟聞言頷首,返回到書架前。取了本《春秋繁露》下來,走回裴皎然身旁,席地而坐。

    讀了一會功夫,李休璟放下書。和裴皎然一樣提筆而書。

    窗外深冬韶光如同鎏金,盡鋪於眼前。正座的娘子綠衣如修竹,揮毫而書,而她側手坐着的郎君,輕援翰墨亦筆耕不息。屋內一片安寧,唯聽見炭火輕響和落筆時的沙沙聲。

    寫到一半,李休璟擡首望向裴皎然。她手裏初握着的紫毫,早被他換做了羊毫筆。此時那翠玉描金鳳紋筆管,襯着她那冰玉修長的手指,更爲惹眼。

    目光悄往上移。眼前人雪頸微垂,雙眸半斂,手中運筆不見停頓。

    李休璟舔了舔脣。他在想這雙手若是撫於身上,落於別處,是不是當別有一番滋味。但他仍壓下那抹不該有的綺念,繼續提筆而書。

    他在給衆人寫軍功。軍中錄事昨夜已將軍功冊呈交於他。待他批覆過,便可送到吏部考功司。

    其上所記,當屬裴皎然功勞最大。可她絲毫不在乎這些旁人所喜的軍功。守城斬將,可爲上等。

    輕籲口氣,裴皎然書成擱筆。看向尚在奮筆疾書的李休璟,莞爾,“刺史在寫什麼?”

    “軍功授勳。”瞥了眼案上那方硯臺,李休璟微笑道:“沒墨了,勞煩明府替我研會墨。”

    聞言裴皎然挑了塊墨錠,在旁研墨。她運腕輕柔,濃卻仍有厚色澤至她指下殷開。

    趁裴皎然垂首研墨的功夫,李休璟偷偷瞥了她一眼。他總算明白爲何世人常言,在朱顏綠鬢相伴下視草,紅袖添香於旁,世上眷屬疑仙莫過如此,如何不能得文章華國。

    思緒至此,他運筆又快了幾分。

    “刺史覺得是內庫富庶還是國庫富庶?”裴皎然柔聲問道。

    突然其來問題,讓李休璟手上動作一頓。

    “你突然問這個做什麼?”李休璟翻了一頁紙,繼續寫到,“戰事不停,國庫空虛。內庫又能豐盈到哪去。”

    把玩起手中羊毫筆,裴皎然舒眉,“若是戶部和御史臺去查,內庫也未必會乾淨到哪裏去。可是有人敢查天子內庫麼?”

    不敢的。

    內侍省正當紅,誰敢冒着龍顏震怒的危險去上奏彈劾天子近侍呢?更何況誰也不能保證內庫充盈,其中是否有天子授意。

    “刺史可記得徐諫之的《諫迎佛骨表》。”

    “今上篤信佛教,五年前曾令張讓押宮人三十三,前往法門寺持香花迎佛骨於宮內,供養三日。”李休璟頓了頓繼續道:“彼時天下對此事趨之若鶩,王公士庶,奔向施捨。至於百姓則廢業破產,燒頂灼臂以求供養。那時徐諫之正任刑部侍郎,他擁儒抑佛,反對佞佛。上奏疏諫阻陛下,卻被貶爲潮州刺史。而張讓也因迎佛骨之功,漸得今上信任。”

    佛至兩漢時傳入中原,在南北朝時發展至鼎盛。北魏入主中原後,大力修建佛寺,以至天下佛寺多達三萬餘座。最終導致北魏人口大大削減,而兵源不足。

    待得元武帝登基後主持滅佛,勒令僧侶還俗。可惜元武帝死後繼位的文成帝,又下詔恢復佛寺,並且大力主持修建佛窟,以至佛教再度昌盛起來。而北周武帝宇文邕得位後亦效仿太武帝,下詔不僅斷佛、還誅道,二教經像悉毀,罷沙門、道士,並令還民。並且禁止諸淫祀,禮典所不載者,也盡除之。

    脣梢挑起,裴皎然目光微冷,“所以宗教用的好則好,用得不好則是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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