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該不會想對佛寺動手吧?”李休璟望向她,眼中浮起凝重。
她應當不知若是輕易觸碰佛寺,會給她帶來怎麼樣的滅頂之災。
窺見李休璟眼中憂慮,裴皎然莞爾,“刺史放心,我暫無意佛寺。只是想到聖人突然加抽貫,一定是有什麼原因。無非是內庫空虛無以爲繼,而國庫難動。”
李休璟擱筆,合上冊子。神色複雜地看向一旁神色自若地裴皎然。
內庫乃天子之庫,亦是天傢俬計。可是貧國庫苦萬民,而富盈內庫又是另外一回事。更重要內庫歷朝歷代,皆爲宦官把控。而本朝宦官勢大,若動內庫,無異於自尋死路。
想了想李休璟嘆道:“我知道你所求是什麼。但是至少現在,你根本無法撼動他們。”
“刺史似乎知道什麼。”裴皎然手撫着翡翠筆桿,幽深眸中似暗藏火光。視之如陷入深深空洞中,“你到底藏着什麼祕密呢?”
“我不知道什麼。只是權場如此,你位卑言輕如何能撼。”李休璟望向裴皎然,見她眸光深邃如幽潭,神色微晃。至此他說的話似乎都會陷落於此中。
“多謝刺史提點,下官會將您今日之言謹記於心。”
收回目光,裴皎然將寫好的奏疏推到李休璟手邊。順道把筆也遞了過去。
既然李休璟要在奏疏上署名,她便不再強行攔着他。反正就當多一分力量去撼動聖心。
畢竟現在的她,的確位卑言輕。有些事情過於堅持一個理,未必是好事。
“刺史慢慢看。要是再有不滿,下官繼續改。”說完裴皎然起身,一臉倦怠,“下官乏得很,容我小憩一會。”
她移步走到一旁矮榻上合衣躺下。
見她這模樣,李休璟無奈一笑。手中奏疏無論是之前,還是修改過的那份奏疏,都是上佳之作。剛纔他見裴皎然,眼下一片青黑,分明就是沒睡上幾個時辰。
這人當真是不知道愛惜自己。把自己累成這副模樣,當真值得麼?
未幾,均勻的呼吸聲傳來。李休璟移目看向那方矮榻。起身拿起擱在一旁的裘衣,放輕了腳步走過去,替她蓋上衣物。
看樣子裴皎然真的是累極。竟連自己近身都毫無反應。
李休璟搖搖頭,回到案前。繼續去看那份改過的奏疏。
她巧妙地將他的批註與她之前所寫,融合在一塊。字字珠璣,言辭銳利懇切。奏疏中所言,皆是以百姓二字爲主。喻今上爲堯舜,引先賢類比今上。又引經據典於文中,向帝泣訴生民之艱,若賦稅重之苦。
“臣竊見陛下憐念蒼生,同於赤子。至或犯法當戮,猶且寬而宥之,況此無辜之人,豈有知而不救?又瓜州者,乃河西之腹心,連西域與京師之樞紐,其百姓實宜倍加憂恤。今瑞雪頻降,來年必豐,急之則得少而人傷,緩之則事存而利遠。伏乞特敕瓜州,應今年稅錢及草粟等在百姓腹內徵未得者,並且停徵,容至來年蠶桑,庶得少有存立。”注1
這份奏疏至此已無可挑可改之處,但是究竟能不能撼動帝心,全憑天意。
李休璟提筆在奏疏的末尾,裴皎然名字之後,提上了自己的名字。將其收好,放入了密疏專用的信箋裏。
庶僕領命走向門口。
轉頭見裴皎然仍在休憩,李休璟繼續讀起此前那本《春秋繁露》。讀了一會,又起身將炭盆挪至矮榻前。
垂首望向裴皎然,李休璟發現她似乎比之前清減不少。原本生於兩頰的豐潤,也消失殆盡。細潔脖頸只露出些許,那襲玄色裘衣襯得其如甜白釉般。天光下的面容,平靜安寧。眼尾那顆淚痣,也連同其一塊沉入深睡中。
這份平寧實在難得。
李休璟索性就坐在榻邊閱書,貪婪地享受這份久違的平靜。
“哐當”一聲,門被人自外推開。
李休璟蹙眉,拉下臉往門外看去。只見馮元顯大步走了進來。
“大將。”馮元顯喊道。
瞥他一眼,李休璟指了指榻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馮元顯忙收聲,一臉促狹地李休璟。
擱下書,李休璟招招手。示意馮元顯跟他過來。
二人步出屋子,立於廊廡下。
“大將,咱找到藏在軍中的細作了。”馮元顯壓低聲音道。
“嗯。人現下在何處?”
馮元顯嘿嘿一笑,“沒您的吩咐,兄弟們不敢亂動。只讓人暫且盯着他,您說要怎麼處置。”
“那就暫且先盯着。恐怕近日城裏的流言就是出於他之口。”李休璟目露冷芒,“我倒要看看他還能玩什麼花招。”
“是。末將遵命。”說着馮元顯以手撞了撞李休璟,“大將當真厲害。美人在旁,都能坐懷不亂。要不我教教您如何討心上人歡心。”
“快滾這裏沒你什麼事。”李休璟冷哼一聲轉身,霍地一下關上門。
屋內仍舊安靜。只是榻上的人翻了個身。
他放緩步子走過去,瞥見裘衣一半垂於地上。彎腰拾起,將其重覆於裴皎然身上。繼續坐在榻邊閱書。
天光漸偏,裴皎然悠悠然睜開眼。打量着周圍,含糊道:“碧扉,現在什麼時辰了。”
書頁翻動聲入耳。身旁傳來一男子溫潤低沉的聲音,“未時剛過。”
擡手遮於眼上,裴皎然翻了個身,聲音慵懶地道:“刺史您就饒了我吧,非得追到夢裏來要我改奏疏麼?”
朦朧間嗓音好似輕紗,拂於心上。尤其是這“饒”字,悄溜進了他耳裏,聽得李休璟渾身酥麻。
李休璟挪至裴皎然身側,低頭看她。
桃花眸中蘊着一灘霧氣,亦在端量他。
“你沒做夢。”李休璟手在她額上一點,“快些起來吧。你不餓麼?”
帶着熱意的手指落在臉上,裴皎然從朦朧中驚醒過來,看向屋外天光,“我居然睡了這麼久。刺史看完奏疏了嗎?”
“看完了。我已讓庶僕送去驛所。”李休璟目光落於她臉上,“想喫什麼,我讓庶僕去安排。喫完了,跟我出去一趟。”
“刺史看着安排吧。”裴皎然舒眉道。
得了她的話,李休璟起身在門口對着庶僕吩咐了幾句。
回來時,裴皎然已經起身。她坐在榻邊撥弄着炭盆。
“刺史應該聽到了城裏的流言吧?”
“嗯。所以我想請你和我去捉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