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裴皎然從湯池裏出來,李休璟已經在不遠處的亭子裏等着。見她出來,起身相迎。

    掃了眼食案上的飯食,裴皎然挑眉。

    “無功不受祿。你帶我來這有何事?”裴皎然夾了塊金乳酥小咬一口,聲音含糊,“要是爲回易的事,還得再等等。制科的名錄纔剛剛擬定,我還有些事沒做。”

    聞言李休璟面露無奈,嘆道:“我沒指望你這麼快就找到合適人選。今日帶你來只是想讓你好好歇一歇,熬了兩夜不累麼?”

    看着眼前滿眼真情實意的李休璟,裴皎然彎了彎脣。伸手夾下面前鯉魚頰上的嫩肉,細嚼着然後嚥下。提筷搜尋着食案上還有什麼符合她口味的食物。

    儘管她的先祖再三在手札中提到,不要輕易暴露自己的口腹之慾上的喜好。但她並不同意此觀點。民以食爲天,若是因爲畏懼暗處的冷箭,便隱瞞在食物上的喜惡,那活這一輩子還有什麼意思呢?

    裴皎然喫得津津有味,李休璟則看得頗爲入神。還時不時往她碗裏夾菜。

    “李休璟。”裴皎然擱筷正色喚了句。

    聽見裴皎然喚他名字,李休璟還夾着魚肉的筷箸在空中一滯,隨口道:“怎麼了?”

    “我上次給你的東西在哪?”

    “你放心。我將它藏在了個安全的地方。”疑怪地睇着裴皎然,李休璟皺眉,“突然問這個做什麼?”

    裴皎然對李休璟的目光略作閃躲,“本來就是我的東西,物歸原主不應該麼?更何況我已經當着賈公閭的面燒了僞作的那份,這份你留着也沒用,不如還給我。作爲報酬我會幫你掌控左右兩軍的回易。”

    “你既然已經當着賈公閭的面燒了一份,這份真的你拿回去又有何用?”李休璟將魚翻了面,學着她的模樣伸筷去夾頰邊那塊嫩肉。

    “這就是我的事了。總而言之,你我之間的交易一向都很公平。”裴皎然聲音平和。

    一臉無奈地看向裴皎然,李休璟嘆了口氣,目光移向落在鯉魚頰邊的筷箸,她一筷子直接挑走了此處的一塊細肉。堪稱一個眼疾手快。

    “我會把它還給你。”李休璟聲音悶悶地道。

    二人皆已食畢,遂喚來僕役撤膳。

    回想起剛纔豐盛的飯食,裴皎然不由心生感慨。難怪這麼多人削尖了腦袋想進神策,除了地位凌駕於北門六軍之上外,在俸祿上更是遠超於他們。今日這頓飯至少能抵十餘戶人家一年的開銷,但是對神策軍而言,不過是九牛一毛。

    不過魏帝如此優待神策也是情有可原,藩鎮他不敢指望,怕惹出晉時的八王之亂。想要倚仗一支能夠聽自己話的中央軍隊,在給予足夠的優待外,還得給他們地位上的遵從。如此才能抑制世家藐視皇室,抑制相權。

    只是史書浩繁,世家大族靠着手中權力爲家族牟利,也不是罕事。更沒有哪一世家累積的財富是勤勤懇懇攢下來的,築於壁壘上的權力纔是此道中的法門。

    想要在朝廷站穩腳跟,就必須得和人同流合污,建立屬於自己的力量。若不如此,就算沒被其他力量吞併,也會被排擠出去。

    想到此處,裴皎然忽地開口問,“你對河朔三鎮有何看法?”

    李休璟聞言,倒了盞茶遞給她,沉聲道:“魏博無論從財政還是兵力來說,都是最強的一鎮。至於成德和幽州二鎮,成德軍力偏弱且對朝廷態度較爲恭順,而幽州雖然弱於二鎮,但卻奉行兵農與軍政合一,其歷任節帥又克勤克儉,與卒同甘共苦。你怎麼忽然問起這個?”

    “河朔三鎮與朝廷不睦已久。此次忽然派這麼多士子參加制舉,其中必有蹊蹺。這次我身爲考策官讀了篇很有趣的文章。”裴皎然斜眄他一眸,淡淡道:“皆是對陛下政令的批判和對閹豎的不滿,而且還不止這一份?”

    “你的意思是藩鎮可能想以此打出清君側的名義?”

    看了眼冒着氤氳水汽的茶盞,裴皎然解釋道:“是。歷來外鎮作亂,兵禍中央。無非是以中樞權利混亂不堪,而皇帝本人即壓不住中樞,也無法掌控其他外力所致。河朔三鎮以魏博爲首,幾乎都是自行任命節帥。其內部也屬姻親集團,同氣連枝。”

    所謂的清君側,不過是一個理由罷了。作亂者想要的只是至高無上的權力而已。

    自古錢權相易,對於河朔三鎮而言,他們有足夠的兵力去傲視朝廷,但在財賦上卻是個大問題。他們不像世家一樣知道該如何利用財賦換取最大的權力。只能倚仗手中兵力令朝廷不敢對他們輕易用兵,從而把控其治下諸州的賦稅。但是這樣亦有多種弊端,譬如強悍如魏博,手下的牙兵一旦對軍餉不滿,可以輕言廢立節帥。

    相鄰藩鎮遠作壁上觀,只待時機將其一舉吞併。至於牙兵,他們不在乎節帥是誰。更關心的是能不能按時發餉,繼任者能否和他們同甘共苦。倘若不願同甘共苦,且又因權瞧不起他們,那麼廢立只在朝夕。

    “魏博一鎮爲田氏經營五代,除去實力外對朝廷也是跋扈。但至第三代時,主導權悉數落在牙兵手中。其牙兵嗜利性極強,倘若能征討三鎮。我以爲當先攻魏博,之後對牙兵們豐給厚賜。強者以敗,何愁另外二鎮不服。”

    似乎是訝於裴皎然對藩鎮用兵上有這般清晰的認識,李休璟眼露怔然。而裴皎然則繼續道:“皇權蔽霧,閹豎勢大,中樞爭利。唯有以武力威懾外藩,使其不敢輕易作亂,才能保證中央權威。江淮兩道財賦更不足以維持朝廷開支運轉。若是能將河朔三鎮的賦稅重納於朝廷之手,何愁不能驅胡虜。”

    “倘使能做到這一步,朝廷的壓力便會小上很多。一切苛稅都可以廢除,民怨也會止於當下。”

    只要朝廷願意對河朔三鎮用兵。再聯合其他恭順朝廷的藩鎮,何愁不能收復失地,使權力歸一。說到底藩鎮之所以悖逆,無非是因爲擔心朝不保夕。擔心自己因功高蓋主,被皇帝忌憚,最後落得高祖雲夢澤擒韓信一個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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