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眼前的女郎並沒有立即開口,眼中警惕反倒是更重。似乎是在思考要不要回答一樣。

    見狀裴皎然也不催她,反倒是一笑,“我們換個沒人的地方如何?”

    在她的視線下,女郎頷首。跟在她身後往不遠處的空營帳裏走。進了帳,二人相對而坐。裴皎然斟茶遞給她後,低頭兀自飲着茶,沒有一絲要開口的意思。

    女郎的目光如春水一般淌了過來,眸中暗藏焦急擔憂。她身上只穿了件單薄的桃紅襦裙,飽滿的雪色裹在金線勾勒出的牡丹下。垂首撥弄着甕蓋,指尖上的丹蔻攬下了游進來的金光,連帶着她腕上金臂釧折射的光芒,一同撞入裴皎然眼中。她再度起身,撩衣跪在了地上。

    偏首凝視着跪在地上的女郎,裴皎然眸中閃過思量。朝女郎伸出了手。

    看着她伸來的手,女郎垂首道:“您應該也是朝臣吧?”她沉默了一會,又道:“您是不是有法子救元郎君?”

    “你又無罪,何必跪我。起來說話吧,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你可以喚我裴皎然。”裴皎然微微一笑。

    女郎重新坐下,語調溫和,“我叫周蔓草。可惜卻和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沒有任何關係。反倒是坎坷無比。”

    “書中所記,蔓草生命力極強,故而又被人寄予茂盛長久寓意。”裴皎然舒眉,“蔓草娘子,你不必如此貶低自己。”

    “女郎一看就沒在男人手中喫過苦。”周蔓草道。

    裴皎然忽然怔住,她的確沒怎麼喫過苦。前世順風順水,更是不知道喫苦是何物。即使是鋃鐺入獄,也沒人敢對她造次。但是她也知道,這個世道其實對女子惡意甚大。尤其是因罪沒入賤籍的女子,她們過的日子更是生不如死。失去自由不說,更是成了上位者的玩物。

    “呵,你沒立即回答我。多半是是沒有吧。”周蔓草笑着望裴皎然一眼,目光落在桌案的燭臺上,聲音寂寥,“我曾經也是官家娘子,雖然不是什麼高門千金,但也讀過書。我的父親兄弟因罪而亡,女眷則沒入掖庭教坊。我入教坊第一天,便有人告訴我前塵往事皆如水逝,此後的我只是會動的玩物罷了。那些傲骨都需要擯棄,不然活不下去。我開始並不信,因爲阿耶教我生而爲人一定要有骨氣,不可屈服於苦難,所以我便日日挨毒打。直到我親眼目睹家中女眷一個個死於那些人手中,被拖出去一把火燒了,什麼也沒留下,我便知在這世道有命活着比什麼都重要。爲什麼那些男人卻能在拋棄尊嚴,東山再起後可以口口相傳,而我們女子一旦沒入賤籍就是終身下賤?我便丟下了阿耶所教的一切,我要活下去。因爲只有活着才能復仇,所以我接受了安排,成了他們牀笫間的玩物。之後因爲得罪了曹文忠,被他發落到鹽院供這裏的人玩樂。”深吸口氣,她自嘲似得一笑,“這次也是他們安排我,去勾引元郎君。說只要我能讓他上套,就會讓我脫離賤籍,還我自由。可是我發現元郎君,和其他人不一樣。他很笨,又很耿直善良。我編了一大堆謊話誆他,沒想到他居然信了。所以我後悔了,他這樣的心性,不該因爲我沒於黑暗中。而我也不願意助紂爲虐,憑什麼要冤枉一個善良者,來成全他們的野心?我偏要讓他們計劃落空。”

    看周蔓草講這些話時眸中流露的鄙夷,偏偏又沒有一絲顧忌。裴皎然心裏對這些話也頗爲認同,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沒有誰該屈服於命運下,人人都有活着的資格。察覺到她的目光,周蔓草也望了過來,二人相視一笑。即使二人身份地位各有不同,但是在那一刻,彼此皆發現她們骨子裏都帶有強勁對世道的蔑視感。她們應該都非常喜歡彼此。

    “你放心,元彥衝沒事。他眼下只是不能接受自己的所作所爲罷了。”裴皎然握住周蔓草的手寬慰道。

    周蔓草垂首,目露愧疚,“其實我也不想做什麼,只是想和他說句對不起。倘若他要我出面舉告那些人,我也是願意的。”

    “可眼下不是時候。他們是想借你的手,讓你攀咬是他對他們索賄在先。然後他們不得已,只得選了你去服侍?”又斟了茶遞給周蔓草,裴皎然聲音溫和,“或者說他們另外給你安排了個宦門夫人的身份。而元彥衝誤入屋中對你無禮。被來人撞破,舉告到上面。”

    “兩者都有。他們要給他錢,他不要。最後宴上派我出馬,以合奸罪告他。”周蔓草道。

    瞭然一笑,裴皎然瞬時明白了張讓的用意。這是怕一計不成,又施二計。倘若自己去了鹽院,只怕也不會比元彥衝好到哪裏去。說不定還得給自己整出個男伎來,而元彥衝則會在事後成爲他們的栽贓對象。

    想了想裴皎然一笑,“周娘子,先在此好好歇息。我去找元彥衝。”

    “不用了。”說完元彥衝掀簾進來,看了眼裴皎然。又移目到周蔓草身上。

    雖然裹着裴皎然的外袍,但是周蔓草瞧上去還是十分狼狽。元彥衝一進來,她就站了起來。這回她並沒有垂首,反而是擡首與他相視。

    跟着進來的李休璟,見裴皎然露了月白越綾織銀團花半臂在外。兀自解下自己的衣裳,披在她身上。

    “你似乎很欣賞她?”李休璟低聲問道。

    “她很有意思啊。”裴皎然拂開落在自己肩頭的手,走到一旁,“蔓草這個名字,很適合她。像她這樣堅強的娘子,不應該沒於內宦手中。”

    垂眼看她,李休璟笑道:“看樣子,你知道了不少事情。不如同我講講,她和元彥衝是怎麼一回事?”

    “《六韜·文伐》中所記,“養其亂臣以迷之,進美女淫聲以惑之”。他則是被下了套呢。得虧蔓草是個心性善良的,要是換做其他人。我大抵要親自去鹽院尋人了。”裴皎然瞥了眼李休璟,脣際浮笑,“幸好我沒去,不然可沒那麼容易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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