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黨承弘,裴皎然面露深意。他所說的問題值得人正視。中樞與地方爭利,不單單只是同州一州,是中樞和天下州縣。而宣索和進奉亦是爭利的手段之一。誠如他所言,無論誰任同州刺史,本質都是一樣的。因爲治下百姓都會被政令裹挾着前行。

    所以武裝在兩者身上並無多大差別,區別只在於如何運用。但是倘若藩鎮武力重,且得到了當地政治力量的認同,則會威脅到中樞。

    而被世道認同的正義,遠不如力量來得重要。因爲即使正義的規則是由勝者定論,但是強者不會永恆,繼任者又會重新制定規則。唯獨力量纔是永恆不變,它是國家與法度依託的基石。

    裴皎然牽脣,神色嚴肅,“王道在仁,霸道在力。王道以仁政治國,雖可富民,但國小勢衰。而霸道雖以力治天下,但卻可富土,再富民。所以從古到今,向來都是先霸后王,最後霸王共治,由中樞到各道州縣不外如是。但是地方權重,霸道過甚,則會讓力量失衡,引發兵禍民亂,最終導致國家覆滅,百姓流離失所。 ”

    “因爲地方貪婪無度,只想着侵吞中樞的財利。而中樞掌管支度國用,對於各道實情掌握有差的話,行事難免有所偏差,便容易產生衝突。衝突一起,則暴力難止。所以唯有中樞勢強,地方纔不敢造次。而今霸道王道皆在我手。”

    凝視着裴皎然,黨承弘忽然一笑,“某實在沒想到裴侍郎居然會有這般想法。秦奉霸道而徵六國,統一貨幣文字衡量。之後遂也行王道,仍舊不過短短二世而亡。足見力量一旦過盛,則會遭至滅亡。裴侍郎可知前人有一句話叫,‘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裴皎然坐正了身體,目中笑意散去。唯餘茫茫覆雪荒原。她不得不開始重新審視起面前的黨承弘,思考他今日來意爲何。這一下整個驛所都陷入安靜中,只能聽見檐角風鈴的輕晃聲。

    擡眸望了眼陽光投在地上的暗影,裴皎然牽脣。

    她屈指輕撫着掌下的鈞窯瓷盞,“我們暫且不說王道與霸道。不如某和黨老講一個故事如何?”

    雨過天晴,陽光重落於世間。街上陸續呈現生機,順着窗口望去。可以看見經歷過前夜那場民亂的百姓,神色喜悅地從街上走過。去的方向是粥棚的方向。那順着雲隙落下的天光落在他們身上,隨其步伐而動,似乎能掃空纏着他們已久的陰霾。

    她懶得再和黨承弘議論霸道與王道。因爲他們與黨承弘合謀屬實,而民亂亦屬實。這件事捅到長安,就不可能善了。

    裴皎然道:“某少時便遊歷各方。有幸去過雁門關外,聽牧民們說過一個故事。草原遼闊,一處便有好幾個牧者,而牧者蓄養的羊羣也多。但是一逢天災,往往會導致羊羣數量銳減。爲了保證來年日子好過,牧者只能焚林而獵。可羊羣卻受了驚嚇,因此逃竄。有一新來的牧者途徑此處,不僅拾得一批羊羣,又見此處草地肥美,遂打算在此安定下來。但是卻遭到原先牧民的驅趕,因爲他們覺得外來者沒有資格,沾染這片他們經營多年的土地。”

    “可他們不知道的是,這個外來者是王庭派來的。王庭想要的只是和原牧民談判,推行新的政令,但是他們卻覺得新牧民是想分割他們的權利。爲了鞏固自己的勢力,牧民們決定團結在一起,他們聯合雪山上的魔神來對付這個膽大的牧民。結果……”裴皎然頓了頓,“結果魔神被新牧民請來的天神消滅,而他們又迎來了新的危機。因爲王庭被敵人攻打,爲了生存王庭向原牧民舉起了屠刀。”

    “至於那位新牧民察覺到危機後,便向原牧民發出了攜手的邀請。最終兩方握手言和,共同面對危機,之後再被王庭接納。羊羣們也過上了安逸的生活。”

    說完裴皎然囅然莞爾。牧者也好,朝廷也罷,都需要依靠暴力來制定規則。因爲暴力逃不開兩個定論,一是血流成河,二是又回到起始點。但是想要牧者和羊羣更迭不息,則需要同時滿足牧者的訴求和權益,卻又不能讓牧者權力超過王庭。

    二者維持一個平衡,羊羣的日子才能舒坦安穩。

    “羊羣有領頭羊。領頭羊不會帶着羊羣去尋找利益麼?”

    “會。但是相對於自力更生,他們還是更喜歡能在牧者的帶領下,找到一個水草豐美且安穩的地方。”裴皎然若有所思地看向黨承弘沉聲道:“而且我記得黨老說過。羊羣們不會在乎牧者是誰,反正都會被鞭子抽。”

    裴皎然一臉疏漠,話卻屬實。

    在她的注視下,黨承弘垂首。

    “裴侍郎這個故事講的不好。”

    “好不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些已經發生的事。既然無法挽回,就得往前看。”裴皎然聲音清越,一線天光恰好落在她面上,“在草原上牧者要學會認清事實如何。因爲羊羣也是怕痛的,當你鞭子抽多了。忍無可忍的羊羣會逃竄,它們逃了可不會再回來。牧場會因此荒廢,荒廢的牧場再無法長出新草。而失去羊羣的牧者,會被當做失敗者對待。”

    對這個世道而言。要麼就自上而下推行新政令,滿足各方訴求,要麼就被太阿倒持,下克上者推翻。

    黨承弘終於擡起頭,認認真真地看着面前的裴皎然。他不得不承認,眼前這人比自己想象中還要有遠見。但他還想要爭上一爭,把籌碼拉得更大一些。

    “可是您不給出同等的籌碼,就想獲得羊羣。世上沒有這麼虧本的買賣。”黨承弘撫着塵尾,“更何況身爲牧者,又怎麼會在乎羊羣的利益如何呢?”

    裴皎然笑着看向他,“是啊,這場遊戲裏的確沒人在乎羊羣是如何想的,看中的只有羊羣帶來的利益。所以其實你我本質上沒有任何差別,只是我們對羊羣的掌控不同。而你我握手言和,興許還能在此生生不息。否則屠刀落下,這片土地也將迎來新的牧者。”

    羊羣不在乎牧者如何,同樣朝廷也不在乎新牧者如何。他看中的是在牧者的驅使下羊羣能不能帶來利益。

    低頭飲了口茶,裴皎然看着茶湯上映出她的眼睛。光暗兩者力量在目中閃爍,最後消失殆盡。

    她的黨承弘的談話已盡尾聲。能不能談成全看對方是什麼態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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