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亂過後的第三日,裴皎然攜了兩名御史裏行和李休璟一塊前往縣廨。

    此時城中雖然沒有完全恢復以往的繁華和生機,但是一切皆有條不紊地進行着。百姓們面上也浮着喜色,在粥棚前領着粥。裴皎然騎馬而行,睇目四周。看着引導百姓去粥棚就食和搬運糧食的各家僕役,她知道這是黨家給出的態度。

    夏風拂起她的衣襬,裴皎然揚首。蘊在眸中那一彎月也變得溫潤許多,潛藏在其中的刀光劍影,也黯淡退場。在神策軍的簇擁下,在百姓的呼喊聲中,她踏進了縣廨。一步步走到書案後落座,神策軍取代了衙役的位置,分列階下。

    這一站,除了能像朝會般肅穆,還能體現中樞的權威。

    未幾,有兩中階軍官打扮的軍士,手捧名錄遞給裴皎然。這些都是那日誅殺權德晦之後他們在戰場上統計的人數。按制應該在戰後迅速統計傷亡情況以及殺敵數目,呈交上官。但是裴皎然卻讓他們等幾日才交給自己。

    裴皎然接過名錄翻閱起來,“李將軍,賀諒。”

    她的聲線溫文淵雅。眼尾隱帶幾分桃花顏色,看起來頗有幾分晦澀意味。

    “裴侍郎。”李休璟喚道。

    “這一仗,全部倚仗李將軍指揮得當,且臨危不亂,而賀副將更是破敵有功。當然也不離開不諸位將士浴血奮戰。某和李將軍會將此次軍功據實上報,求陛下大力嘉獎諸位。”裴皎然微笑着,滿目柔意,從容和緩。卻又將上位者的自矜拿捏得恰到好處。

    賀諒聽了忙請辭自謙,“此乃吾等職責所在,豈敢貪功。此次能誅民亂首惡,全賴裴侍郎指揮有功。”

    看着賀諒,裴皎然語調款柔,“賀副將何必自謙。某就事論事,自然也會論功行賞。”

    衆神策軍士面露喜色,眼中有掩飾不住的興奮。以往他們出征,軍功策勳要如何報全部掌握在上級軍官手中。因此有不少人藉手中權力貪功冒功,而中樞並不會過問太多細節,全數讓下面按列封賞。畢竟小卒不過草芥,縱然在戰場上拋頭顱灑熱血,也抵不過中樞內部的一句話,又如何值得紫服高官注意。

    但如今裴皎然上報便不一樣,她是中樞的重臣,更是皇帝親自委派的巡撫賑給使。她說話的分量也要比其他人重。在夏陽之下,衆人對視一眼,紛紛向裴皎然投去感謝的眼光。這一次他們被派來輔佐賑災,或許是值得的。

    翻看着手中名錄,裴皎然牽脣。她知道爲什麼昨日黨承弘會問她哪個問題。無非是想在同州鎮兵的眼中,落得個善人的名義,而她作爲維護國家法度的執行人,少不得要被同州鄉民嫌棄。而她之所以沒有回答他,是因爲對方給出的誠意不夠。

    “一律涉案人等,皆按照謀殺制使府主罪處置。主犯中傷人者絞,殺人者斬。其餘人等流二千里,犯者家人皆不禍及。”裴皎然聲音篤定,沒有一絲猶豫。

    縣鎮兵奉令去縣獄裏押了,一衆涉案的州鎮兵來。裴皎然坐於案几後,目光冷銳地注視着底下幾個州鎮兵。在他們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不甘與懊惱,然而她只是喟嘆一聲,擡手拋出了令符。手起刀落,鮮血噴涌而出,幾顆腦袋應聲而落,在地上滾了一會。剩下那些人也被粗繩絞死。

    裴皎然自始至終都是神情清冷。命人把縣廨門口收拾清理好,自己則帶着兩個御史裏行去安置鄉民的佛寺道觀巡視。

    當夜,黨承弘又親自上門求見裴皎然。而這次兩人居然相談甚歡。臨行前,裴皎然甚至還送了他一副字。

    紙上只寫了句話,“法度行則國治,私意行則國亂。”

    這廂她剛和黨承弘達成協議,那便朝廷又遣人送來急信。

    “和你想的一樣,河朔還是亂了。”李休璟將信遞給裴皎然,“清嘉,咱們接下來要怎麼辦?”

    聞言裴皎然沒說話,皺眉掃了眼他遞來的書信。雖然她本意是逼反三鎮,但是她沒想到三鎮居然這般急不可耐。

    “眼下我不在長安,有許多事恐怕難以插手。以目前這個情形來看,這次征討的軍費應該是充足的。”裴皎然頓了頓繼續道:“不過你放心。我還是能保證你此次征討有足夠的軍費。”

    “我不擔心此事。我只是在想三鎮爲什麼突然叛得這麼快。前些日子聽說魏博和成德的節度使,雙雙病逝。照這麼來看,三鎮反叛的原因多半和朝廷不同意他們,自選節度使繼任有關。”

    “賈公閭。”裴皎然啓脣吐出個名字。

    李休璟問道:“你的意思是賈公閭想借藩鎮的手,來除掉政敵麼?”

    “三鎮興兵總得有個理由吧。有什麼理由比清君側更有效果呢。漢時七國之亂,諸侯國請殺晁錯時,理由便是清君側。”裴皎眸中幽光流轉,“削兵的政策是我給賈公閭提的。而他轉頭透給了王璵,便是想讓王璵死。至於陛下麼……”

    想起自己那日和魏帝的對話,裴皎然沉首看向案上的燭臺。

    “若是能削兵成功自然最好,要是不能只好讓王璵當一回晁錯。”裴皎然牽脣,目光中浮出譏誚。

    “清嘉,萬一陛下是要你當晁錯呢?”

    “我?”裴皎然深眸微眯,偏首若有所思地看向李休璟,“若真是如此,我也會盡可能的保全自己。大不了就被君王貶出中樞,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見裴皎然一副樂觀狀態,眼中算計絲毫不見。李休璟湊近她,目不轉睛地盯着她那雙眼睛。

    “我把賀諒他們留給你?”李休璟問道。

    聞問裴皎然搖頭,“他們建功立業,就在當下。留在我身邊,豈不是白白耽誤他們的前程。再說了同州的霸道已經足夠,餘下的則需要王道。”

    她施在同州的力已經足夠,如今需要看仁政會帶來何種回報。

    敕命催得急,李休璟也不耽擱。當夜就點齊了人馬,準備出發。

    城門口。李休璟目不轉睛地打量着月色下的裴皎然。

    “清嘉,我要走了。”李休璟默默道了句。

    他不知道這一去要多久,更不知道有沒有人會在暗處設伏。而戰場上更是刀劍無眼,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來。

    “我不知道該對你說什麼。”李休璟伸手握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胸口,深深地看她,“只是希望你不會再被任何力量裹挾。得登鳳閣鸞臺着紫袍。”

    他表述過他對她的愛意。但他也知道她對男女之情看得並沒有那麼重要,所以他無法捉摸她的心思如何。

    裴皎然披月而立,一身銀紅襦裙。仿若綻開在月下的牡丹,雖然豔麗,但卻透出嶙峋清絕的冷意來。又像一團火焰,只是那火焰之下藏了堆崑崙雪,遇火難化。

    “倘若玄胤你活着回來,我會親自替你寫白麻詔。”迎上李休璟的目光,裴皎然莞爾一笑。

    含笑允首,李休璟翻身上馬帶着賀諒和一衆神策軍士拍馬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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