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裴皎然,武綾迦欲言又止。她無法獲悉裴皎然究竟在想什麼,只得照做。

    不多時裴皎然換了紫色襴袍出來,腰間的蹀躞帶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而她本人一雙眼睛仍是附着了霜雪,無情無義。

    “嘉嘉,我們……”武綾迦喚了句。

    在腰間繫上金銀魚袋,裴皎然揚首,“他們所呈現出的敵意和桀驁不馴,樁樁件件都是對州府,乃至中樞的蔑視。既然如此,何必給他們面子?”

    “你們都不必跟我去了。綾珈,你替我擬封奏疏送到長安,另外再通知州鎮兵鎮守同州官道,隔絕一切可疑人員的出入。”

    見裴皎然心意已決,且又是一副完全冷靜下來的樣子。武綾迦遂放心下來,轉頭去草擬奏疏。

    這廂裴皎然出了州府大門,十個州鎮兵已經在門口候着。見她出來,齊聲施禮喚了句刺史。

    撫着馬鬃,裴皎然冷哂一聲。隨即翻身上馬。暴力亦是政治上的力量,然而她所處的環境,不容許她擅自使用暴力。但任何一項暴力都會被法度所轄。

    懸於政治天平兩頭的,一頭是暴力,一頭是法度。二者相互牽制,造就了政治的平衡。

    然在法度之側,還有輿情。

    馮詡是同州治下的縣,二者相距不遠。不過一炷香的功夫,裴皎然便帶着州鎮兵趕到了馮詡縣。

    魏娘子的屍首被擺在縣廨正堂內,身上蓋了素布。

    一見裴皎然來,馮詡縣令立馬迎上來。面露愧色,然而她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徑直往縣廨內走。

    止步在魏娘子的屍首前,裴皎然斂衣蹲下身。目露柔和地掀開了些許素布,即使是隻有一角,她也能感受到魏娘子生前遭受了怎樣非人的摧殘。

    “刺史,此事是下官失責。”馮詡縣令面露懊惱道。

    聞言裴皎然只是冷睇他一眸,語調疏漠地道:“許明府,你去找兩個僕婦來。某要爲魏娘子濯水洗鉛華。”

    “喏,下官這就去。”

    馮詡縣令一離開,裴皎然便讓州鎮兵擡着屍體進了一側的公房,並且在四周皆搭上了帷幔。

    未幾,馮詡縣令領了兩個僕婦回來。得到許可後,二人才得以入內。

    “水我已經準備好了。還請兩位莫要驚擾到我阿姐。”裴皎然溫聲道。

    用來遮蓋屍體的素布,已被裴皎然掀起擱在一旁。所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具被折磨的不成人形的身體,盡碎的衣裳已經無法掩蓋被凌虐過的軀體,細膩處的啃噬之痕,亦是被強權凌駕過的表現。

    兩位僕婦似乎是頭一回瞧見這樣的事,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天見憐的。我記得這娘子是裴刺史選來,調查我們過得好不好的女士子,怎麼被人這樣對待?是哪個殺千刀的,敢做這樣的事。”

    “分明就是那些男人見色起意,遂對人家魏娘子下了手。裴刺史,您會替她討回公道吧。”

    兩人已經通過馮詡縣令之口,得知是這位裴刺史親自來接魏娘子回去。

    聞問裴皎然牽脣,“自然。”

    半個時辰後,在兩位僕婦的幫助下。裴皎然替魏娘子換好了衣裳。她垂眼伸手輕撫着魏娘子的眉眼。

    “安息吧。我不會讓你白白犧牲的。”

    說完裴皎然喚了兩名軍士進來,把魏娘子的屍體擡上備好的馬車裏。

    “裴刺史,你這衣服沾到了血。要不要換件衣服?”跟着她一塊出來的僕婦道。

    低頭掃了眼衣襟上染到的血跡,裴皎然搖頭,“不必了。”

    由裴皎然親自駕車,護送魏娘子的屍首離開馮詡縣。夏風拂動她的衣袖,衣襟上那一團血紅在夏日的晚陽下更爲刺目。

    街上的百姓紛紛駐足作揖,自發地送別魏娘子。

    睇目四周,裴皎然擡頭望向仍有樂曲聲傳來的酒肆二樓。清了清嗓子,一首《詠史》至她喉間淌出。

    “鬱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金張籍舊業,七葉珥漢貂。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注1

    她雖然是一口官音,但是她的語調頗爲哀婉。馬車所經過的地方,漸漸響起啜泣聲。最終馬車在啜泣聲中駛離了馮詡縣。

    馬車一回到同州縣廨,幾個娘子們便迎了上來。自發地將魏娘子的屍首擡了下來,輕輕地擡進了州府內。

    “嘉嘉,你這身上的血?”武綾迦目光落在了裴皎然身上。

    撫着衣襟上的血,裴皎然挑眉,“此嵇侍中血,勿去也。”注2

    話音一落,武綾迦抿脣。等她回過神,裴皎然已經進了州府。

    幾位娘子早就準備好,等魏娘子一回來就替她操持喪儀。

    “嘉嘉,你到底想做什麼?眼下大家都很希望,你能替魏娘子討個公道。但是你真的能麼?”武綾迦拉着裴皎然走到一旁,“要不我們派人把鬧事的鄉紳抓了?”

    “當然得抓,只是我們還需要一個合理的契機。”裴皎然看了眼四周,低聲道:“你悄悄去吧,黨承弘他們喊來。這件事黨家得給州府一個交待。”

    當日是黨家給州府和鄉紳牽線搭橋,眼下州府的人,在鄉里出了事。怎麼他們也得表個態。

    傍晚時分,黨承弘帶着禮物匆匆登門。一番寒暄過後,他向裴皎然秉明瞭事情發生的經過。犯事之人不久前也被馮詡縣令拿了,眼下正關在縣獄內。其餘一衆涉案人等,許縣令也審問了,都對自己所行之事供認不諱。

    “此事到底是我把好關,才導致魏娘子無辜橫死。我願意替魏娘子撫養家人。”

    黨承弘擡頭看了眼裴皎然。他聽說一接到消息,她便帶着人去了馮詡縣。但是她沒有抓那些人,只是迎了魏娘子的屍骨。一時間他也摸不透她到底想幹什麼,正當他急得團團轉的時候,突然有人來尋他。說裴皎然要見他,請他即刻來一趟。

    覷着黨承弘,裴皎然一哂。她知道他對於此事應當是不知情的,但又擔心自己家會被此事牽連,所以才急着給出這樣的表態。

    裴皎然聽罷一嘆,“這件事哪有那麼好解決?魏娘子是有功名在身,即使落第,也能做個節度使幕僚。可如今無辜枉死,又怎麼會是替其贍養父母,所能了事的?這件事擺明了就是衝着州府來,是那些人不滿中樞的政令。黨公,你仔細想想。那些人的口供一定就是真的麼?萬一是受人錢財,故意嫁禍呢?”

    聽着她的話,黨承弘目露怔愣。原本他只覺得那些人是見色起意,如今想來,那些人分明就是衝着新政令來的。他們如今和州府站在一條船上,要是這件事不能得到一個妥善的解決方案,那麼黨家,乃至於權家都有可能遭受牽連。

    這個陰謀,不單單只是針對州府。

    “多謝裴刺史提點。”

    黨承弘一走,裴皎然揚脣冷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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