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元彥衝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裴皎然移目。她其實理解爲什麼元彥衝會勸阻她不要將此事牽涉過多,因爲此項新令益於平民,卻不利大多士紳豪門。黨家他們之所以會同意她的舉措,全然是因爲她佔據了暴力與勢的最高點。但在無暴力裹挾的他州士紳面前,她便成了他們聲討的對象。

    但是這些都不能阻擋她前行的腳步。促成新法推行至天下諸道,除了能保證賦稅能安穩入國庫外,還能使百姓不再受暴斂之苦。更能成爲她躍入中樞高層的跳板。

    裴皎然嘆了口氣,語調低沉,“新法的促成勢在必行。想必你也瞧見了,百姓對新令的信任。這些皆是因爲魏娘子的死所造成的。”

    迎上裴皎然的目光,一絲疑惑元彥衝從眼中浮現。他原本以爲像裴皎然這樣出身寒門的官吏,被窮苦二字裹挾半生,在執政時往往都會被利益所惑,從而走向深淵。他甚至覺得當初她轉投賈公閭,也是因爲那邊給出的利益報酬更高。

    可現在看,似乎是他想錯了。裴皎然如同一方明鏡,從外闖了進來。遊刃有餘地行走在各方勢力之間,而她身上蒙了層霧。讓人無法獲知她到底想幹什麼。

    察覺到元彥衝目光的變化,裴皎然揚脣笑了笑。她其實明白爲何元彥衝會用這樣的眼光看她。在他包括王璵等人眼中,自己是因爲貪圖權勢地位,才背棄座主。像他們這樣寒門出身的人,本性卑劣怎麼會理解高門的志趣高潔是何物。但是他們還是想錯了。

    “爲了新令推行,搭上自己的前程。昌黎公即將復任太子少師,這點對你很不利。”元彥衝語重心長地道:“你入歧途沒有多久,眼下迷途知返還來得及。既然昌黎公那般欣賞你,想必也不會在意這些。”

    “太子少師只是個虛銜罷了。昌黎公就算回來,也和我無關。”裴皎然語氣寡淡。

    元彥衝憤而甩袖,“我是真不明白,你到底是怎麼想的。有昌黎公提攜你,何愁不能平步青雲。爲何要選這麼一條路。”

    對於王璵的吩咐,元彥衝沒有完全遵從的意思,更不打算毫無底線地去對付裴皎然。畢竟從某種角度來說,她所爲利國利民。倘若真的不講規則的去對付她,朝廷多半又會陷入混沌中。而他作爲始作俑者,在之後極有可能遭到清算。

    現在這件事,這件案子。所有證據都指向是鄉紳不滿朝廷政令,所以纔對魏娘子下了毒手。他無法插手最終判決結果。只能將自己所知道的呈達天聽,給陛下乃至各方一個完美的答卷。至於裴皎然在這件事情裏,會走向何種局面,也不是他能控制的。

    裴皎然牽脣,“有時候路走得越順,之後跌下來時也會越痛。元御史,沒有誰可以一直一帆風順地走下去。”

    聽着她的話,元彥衝擰眉。

    “你就不想想李休璟麼?神策軍出長安征討河朔,每一筆開支都離不開左藏。你倒了之後,左藏又會烏煙瘴氣。屆時他和神策軍又該怎麼辦?”元彥衝沉聲道。

    “元御史你搞錯了一件事。神策軍的軍餉不在於左藏,而在於內庫。內庫不吐錢,光靠左藏,是撐不住的。”裴皎然撫了撫衣袖上的皺褶,“元御史儘快審出個合理答案吧。我想讓魏娘子安息。”

    話一說完,裴皎然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在門口恰好與陸徵撞個正着。

    相較於三月前來說,眼前的陸徵似乎要成熟穩重了許多。十分客氣地朝她拱手施禮。

    虛睇着陸徵,裴皎然輕笑,“十三郎。”

    “裴刺史。”陸徵亦是一笑。

    “我得趕去南邊的沙苑一趟,陸將軍還請自便。”裴皎然轉頭看看元彥衝,“在驛所要是住得不習慣,或者缺了什麼。儘管派人去州府拿。”

    “我也無事。不如我陪裴刺史走一趟沙苑如何?”

    話音一落,裴皎然眼中掠過警惕。面上卻露笑意,“那就麻煩陸將軍了。沙苑離州廨尚有一段距離,怕是得帶乾糧。我先去公廚那邊準備準備。”

    約摸一炷香過後,裴皎然捧了兩個包袱回來。遞給陸徵一個,二人一道走向門口。

    門外庶僕已經牽馬侯着,雙雙翻身上馬飛奔離去。

    同州沙苑是塊鹽鹼地,此刻趙鳴鸞正陪着州司戶一塊在勘察地形如何。準備着修堤引水制渠的事宜。

    等二人馬不停蹄地趕過來,已經是下午。

    勒馬停下,所見黃沙漫漫。和天際相連在一塊,生出無邊無際之感。

    陸徵睇目四周,不禁訝道:“你怎麼想到在這個地方修渠引水?這裏怎麼看都不合適用來耕田。”

    聞言裴皎然從袖中,取了同州的佈局圖出來。指着上面用硃筆圈出來的某些地方,“這附近的土地,大多數都是因爲無法灌田而荒廢,逃戶也因此而生。倘若能夠順利引水灌田,讓它重新活起來。同州的賦稅也能漲上去,而那些因爲削兵歸田的軍士,也有了用武之地。”

    她翻身下了馬,往工事附近走。陸徵也跟了過去,時不時往百姓那邊望一望。

    “可工事向來耗資巨大,費時費力。同州剛剛遭過災,哪裏負擔得起。”

    裴皎然邊走邊道:“這便是綾珈提出的以工代賑。而且那些解甲歸田的士兵,亦可以在工事上幫忙。能爲州府省下一大筆開銷。”

    陸徵聞言沒說話。他聽說過裴皎然在瓜州主持的工事挖掘,但是很可惜在她離任一年後工事方纔挖好。她似乎極其樂於以一雙手爲百姓謀福。

    思忖一會,陸徵道:“好是好。可是這些到底不是小工程,你目前只是檢校刺史。你一旦離任,這些東西只怕沒人願意接手。”

    曾經她的確因此事而焦灼過,但如今她有足夠的勢。這些都不再是問題。

    “沒辦法。相較於土地兼併導致國庫賦稅日益減少,我還是更願意拓展州縣工事。畢竟利不能只看當下一面,而得看看是否能利千秋萬代。”裴皎然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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