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燈盈盈擁於其側,在濃夜下聚起了微弱的光。夜風送來零星雪花落在肩頭,如同佛說法時,天雨曼陀羅。講經臺上已設好蒲團,裴皎然緩步而上。深紫衣袂如流雲輕垂,在一衆人中顯得格格不入。

    蓮燈舍光於她,然卻只有一半。待她雙眸輕掀,眼尾的淚痣在燭火下鮮紅欲滴,尤爲妖嬈。眼中卻是毫無情味。

    渡法目視着裴皎然,不禁一嘆。他還是頭一回瞧見無情與多情同時在一人身上交疊。

    裴皎然施然坐下,底下議論聲瞬時跌宕起伏。對於許多人而言,即便裴皎然爲他們爭取了極大的利益。但是她方纔所言,無疑是對他們信仰的貶抑。

    “此人自稱檻外人,大肆貶低佛法。禪師何必與這等愚昧無知者論佛,豈不是污我蓮臺清淨。”

    話音一落,附和者衆。甚至有更甚者要衝上去把裴皎然架下來。聲討聲不絕於耳,然而裴皎然始終都是微笑靜坐,與渡法對視。

    渡法目光慈祥地看着她。

    他有佛法須彌,她亦有大道三千。所謂須彌是指佛經典籍中的須彌山,是佛經發源的中心地。相傳其山高八萬四千由旬,山巔有善見城,爲帝釋天所居處。其四方又各有八道,共分爲三十三天。

    而佛經中有典故,”須彌納芥子,芥子納須彌。須彌納芥子時人不疑,芥子納須彌莫成妄語不?”

    再回到眼前之人身上。以井蛙不知天地寬廣,夏蟲不知冬日冰雪,來反駁富者如盂中沉香斂臭。所指的井蛙和夏蟲皆出自莊子的《外篇·秋水》一章,其人是本土道學的代表。所着玄學之論,將許多晦澀難言的話解釋的一清二楚。如果自己真的訓斥對方悖逆狂妄,只怕立馬會遭到她的反擊。

    適才她那句,“目擊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聲矣。”便是最好的證明。

    此刻二人對視而不言,不滿渡法忍讓者悉數拂袖離去。有想留下來聽論佛法的,則依舊正襟危坐。

    “禪師不攔麼?”裴皎然笑道。

    聞言渡法搖搖頭,笑而不語。

    等到菩提頂再次迴歸平靜,渡法微微一笑道:“施主方纔所言,佛法能納須彌,如何不能納衆法?若菩薩住是解脫者,以須彌之高廣,內芥子中,無所增減。但施主有法,何須佛法納之?”

    須彌是佛家聖地。而無所增減出自《維摩詰經》,此句所指是芥子和須彌之間是完全平等,完全不二,同樣是可以互相融入無礙的。

    渡法本人所奉的《文殊說般若經》和《維摩詰經》皆是禪宗着名經文,且二者都屬於大乘佛教。前者講“唸佛心是佛”,後者則是講在俗世亦能修成佛。二者何在一塊便成了,此去淨土不遠。

    而裴皎然所執言論皆和道家有關。佛法初入中土雖納其義理容於己身,但是這麼些年過去佛法早已脫離發源地,且有自己的義理。道家言論早已融會貫通。

    眼前之人,表裏似乎都帶着一種獨有的寡情感。但是渡法卻敏銳地在她身上捕捉到一絲不經意流露出的好勝感,一如藏在她眸中深處的暗流洶涌。渡法注視着裴皎然,小心翼翼地繞口水面下的渦流,一點點湊近她。他有感覺她攪弄風雲的能力遠比長安貴人口中厲害。

    裴皎然一笑,“不識玄者,徒勞唸佛。我雖有道法三千,但未解其玄,豈非徒勞無功之人?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爲一。佛法自當納我。”

    “說來我有一惑。”裴皎然目視着渡法,脣梢揚起,攢眉做沉思狀,“昔年北周武帝宇文邕曾問樊遜,如何看釋道二教。樊遜於策論中答了句話,‘法王自在,變化無窮,置世界於微塵,納須彌於黍米。’這世尊法相萬千,變化無窮,逍遙自在,也不耽於俗世。而世人爲俗念所擾,受規矩約束,不得法門何處。孽多者難入輪迴,身墮阿鼻受盡苦楚,唯一解脫途徑便是向善。向善積累功德者,得佛性即可見佛。那麼何爲善?護得一方衆生,又是否爲善舉?救一命造七級浮屠,那麼我之善又得造浮屠幾級?”

    她連着問了三個問題。周圍議論聲又再度響起,卻無人敢出言相譏。這位裴刺史,可是實打實做到了愛民如子,以身護民。此算大功德一件。

    “施主有慈悲心,何必講究何爲善?佛道皆以善爲正念。”渡法微笑着回答。

    聞言裴皎然眸中疑惑不散,“皆以善爲正念。可石季龍矛穿嬰爲樂,如何不見其以善爲正念?所謂正念妄念,不過是虛妄。得佛性即涅盤者衆,還是得佛性空空者衆?諸人唸佛只得其表,難得其義。如此何必唸佛拜佛。”

    說到此處裴皎然忽然掀眼,飛雪在她肩頭急速落下,如曼陀花雨似真似幻。夜月下她眸中霜意乍現,脣齒翕動間皆是譏誚,“禪師自佛前享衆供奉,可知民之苦?我朝共有沃土萬里,可又有多少存於百姓手中?佛陀信衆不單隻有富者,亦有貧者,當皆愛之。我今即得執權杖,當敢爲天下先,使萬法歸一。禪師受何人香火,降軀傳法於我,皆不如大舍一切以身飼虎。天下皆知美之爲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爲善,斯不善已。”

    此言落下,譁然者衆。有憤怒者,甚至已經站起身,意欲衝上去毆打裴皎然。但是皆被周蔓草和其他娘子,還有州府官員組成的人牆所擋住。

    裴皎然轉頭看向,講經臺下一臉憤怒的百姓。擡手擋開了飛向她的石頭,夜風輕輕捲起了她的衣袂。

    她知道眼前這些人的訴求是什麼,在那一片憤怒的人羣中,她看到了許多人熟悉的影子。他們叫囂着,不平着,以此發泄自己的不滿。在一刻他們似乎已然忘記,眼前人是他們口中的親民之官,護過他們多少回。

    她忽地笑了笑,爲了這些人真的值得麼?

    裴皎然目光中浮起了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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