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因爲近日研讀佛教之故。此時辯得太深,思索過多,讓她不由產生迷惘。暗藏在軀殼下那絲血脈的驅使,在思索反駁之詞的同時,對權欲的極致渴望如同源泉。

    她所求的並非公正,而是政治利益。她對百姓的愛護,亦是在爲仕途鋪路。待她百年後留在青史上的,到底是美名還是惡名?

    她對李休璟的刻意算計,用愛慾來謀求政治場上的支持。權力與情愛勾連纏綿,在這片權力場上,二者關係又能維持多久?

    當她爲推行新法,設計殺人讓中樞能夠和地方談判。面對豪強和藩鎮的虎視眈眈,她真的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麼?

    還是說陷入了三仙獻鼎的局裏,最終依然身死名毀。

    場面已經逐漸失去控制。趙鳴鸞目露爲難地轉頭看向負手而立的裴皎然,紫袍金帶的她在此處顯得格格不入。她偏首看向蓮臺下憤怒的百姓。

    裴皎然移了一步,繼而走向仍舊盤膝打坐的渡法,目光頓在他頭頂的戒疤上。她脣角微勾,緩緩擡臂。手指落在了那九個戒疤上,她要完成對渡法最後的攻勢。

    她如同魔王波旬般,一雙眼無波無瀾。在她身後有無數修羅夜叉在叫囂。有妖嬈豔女手捧金甌,其中盛血,繞行在渡法身側。

    渡法仰首與她對視,窺得冷意,暗道一聲不妙。手指飛快地捻動佛珠,佛號不斷。他已知眼前人非善類,二者間的談話更不是簡單的辯法。對於滋生於眼前人身上的黑暗,與她所掌握的權力,沒由來產生恐懼和警惕。一聲佛號落下,“施主!歧途無邊,回頭是岸。”

    聞言裴皎然輕蔑一笑,但不開口。拂袖步下講經臺,她需要這個契機讓神魂重新歸於軀殼中。現下長安世家給她設的局,已經破了一大半,她只需要傳信於長安。再多的算計,也不能阻止她推行新令的決心。

    渡法起身靜默地看着眼前的年輕人,她的善舉,他有所耳聞。可她的新令,卻實打實地影響到了他們。此時,她的佛心已泯如踏入修羅惡地。寒雪在夜月下緩緩而落,她的身影在青石上留下一抹深痕,她魂魄似已委頓於此。

    飛雪如梵花墜影,她披月緩行。朱脣輕啓,“控臨縹緲疑無地,指點虛無慾馭風。誰遣玉蟾催騎吹,歸來人影在朦朧。”注1

    眼瞅着裴皎然即將離開菩提頂,渡法也站起了身。他已經意識到自己根本不可能用尋常的法理,來和眼前這人辯法。且先不說她無佛心,便是她的道也與衆生不一樣。佛雖有法門八萬四千,但她的道法無形至簡,更有道法自然之勢。

    他的佛法真能隨他的慈悲心而動麼?

    渡法思忖片刻,猛地一敲手中金鉢,“裴刺史此般執念,於國何益?莫不是要以妖言惑衆,圖謀社稷?”

    此時簇擁着裴皎然離開的州府官員,紛紛駐足回望。

    示意僚屬退到一旁,裴皎然偏首,“昔年佛陀見母虎攜幼子行。幼虎討食,母虎餓多日已無乳。佛陀慈悲不忍虎餓,遂墜崖自殺已飼虎,得入須彌成佛。禪師既然有佛法,何不如以身飼虎。說不定能入須彌,已成佛法。”

    渡法雙手合十,“裴刺史有道法萬千,但汝之新令恐將禍民。若我以身飼虎,能救萬民於水火,吾願舍血肉而往。”

    她家世非顯赫,也未具瞻。但其智慧皆屬上乘。他相信她的道未必都是惡,可在權力之下,她的心已然被惡念所吞。她的寡情也裹挾在七情六慾下,成了蠱惑人信她慈悲有情的迷障。她的心是冷漠的,談笑風生不動情,卻可殺人於無形。

    從她的入場開始,他便沒在她身上看到一絲對神佛應有的尊敬。她更像一個是離經叛道的悖逆者。

    不待衆人反應過來,渡法已經舉起了手中的金鉢。

    “吾今當以身飼虎,已救萬民。”

    在衆人的驚呼聲中,渡法將金鉢丟向了裴皎然。同時他從袖中掏出了一柄短刃,飛速地衝向前方。

    “裴刺史詆我法,吾今當殺之。”

    側首足下一點,裴皎然凌空躍起,避開了飛向自己的金鉢。旋即擰身而下,合掌夾住了渡法手中短刃。使巧勁一奪,她持刃架在了渡法喉頭。

    她看着渡法額頭沁出的汗水,微微一笑。

    “若真如禪師所言,殺我一人便能濟萬民救蒼生,那麼還請殺之。可禪師久居佛臺受香火供奉,卻不知民苦在何處,空覺慈悲心可救民苦。但土地流於豪強,百姓爲生計於其爲奴爲婢,週而復始,如何得脫苦海?我今以新法施衆,將來自可濟萬民。禪師豈可因私念,而毀我新令?”

    裴皎然忽地一笑,一手負於身後,一手持刃指天。夜風拂動了她的袍袖,她身上的氣勢也變得難以言喻,“我受君命得爲使君。使君爲一方之主,肩負一州生計。若因畏強權而毀新法,或可忝居安寧,但失信於民。主者失信於民,則朝廷威嚴難立。中樞失威,則藩鎮強蕃犯之。若戰禍四方,屆時禪師之罪便和吾同等。佛法八萬四千,而吾之行,即吾之法!”

    夜下風雪更甚,梵音由遠及近入耳。在場衆人無不怔然而立,齊齊望向裴皎然。亦不乏竊語回味者,她的法皆是爲他們而施。遠處的周蔓草等人再度敲響了銅鐘。

    再度聽得銅鐘聲,裴皎然舒眉。靜靜地注視着渡法。

    渡法輕嘆一聲,緇衣垂地。從這一刻開始他知道,他的法和她的道根本不值得一提。正如她所言,自己久居佛前,根本不知道民苦在於何處。談何以慈悲濟萬民。

    “吾法疏漏,又爲世俗矇蔽。今謝使君一言,使吾豁然開朗。此後當勤修佛法,再解其義。”渡法雙手合十,恭敬一拜,“今貧僧恭送使君。”

    原本裴皎然就是爲了破局而來,此刻見渡法如此,面上笑意溫婉。

    “禪師自有法門,不必因我檻外一言而毀之。夜已深,裴某告辭。”說罷裴皎然移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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