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雷聲中睜眼。洗漱一番,踏着微曦天光往朱雀門去,待守衛核閱過門籍。裴皎然撐傘沿着牆根往尚書省去,同路的還有六部二十四的同僚們。

    裴皎然面帶笑意同他們交談。在一衆年逾四十的朝臣中間顯得十分惹眼。恭維的話時不時灌入耳中,她眼中閃過譏誚。

    跨進戶部的公房。一衆僚佐悉數起身,畢恭畢敬地朝裴皎然作揖。她的目光在衆人身上打了轉,轉身進了自己的公房。

    兀自在案前坐下,裴皎然從手旁的木屜裏翻了玉版紙出來。她離開戶部纔不過一年,戶部就多了好幾個新面孔。且不說這些人到底屬於哪一方勢力。身邊埋着危險,她自己都覺得惴惴不安。

    翻開今早李司空遣人送的冊子,裏面寫得很清楚。這些年戶部、延資庫、鹽鐵司那些官員和內宦有勾結,又藉着手中權力各自侵吞了國庫多少財利。粗略一算,裴皎然心裏也大概知道外朝和內朝之間的鬥爭盜走了國庫多少財賦。

    把玩着白玉羊毫筆,裴皎然蹙眉。她清楚自己的手一旦伸向賦稅,便等同一腳在深淵,一腳在危崖。行錯一步等待她的只會是滅頂之災。但要是不走,將來百姓不堪重負。國家傾覆下的口誅筆伐,也會將她淹沒。

    內庫和國庫之間的鬥爭,也從兩稅法推行後,延續至今。昔年那位樂姓相公推行的兩稅法重新將天下賦稅收支分配。供軍、折估、宣索、進奉等皆併入兩稅。但隨着內宦勢力日漸變大,又變着法或者和鹽鐵司、太府寺、延資庫勾結在一塊,侵吞左藏的財賦。

    而莫說是現在。便是細翻史書,歷代王朝在中樞內的爭鬥,除了和權力有關外,其餘事則是財賦。你方唱罷,我登場。反反覆覆,無窮樂也。

    “嘉嘉。”

    聽見門口的叩門聲,裴皎然起身開門。

    迎了門口的武綾迦進來,示意她坐下。轉身去一旁沏起茶來。

    汨汨茶水入盅,茶香溢於案上。遞了茶給武綾迦,裴皎然道:“怎麼突然想到來尋我?”

    “你如今是戶部主官。於情於理我這個僚佐來找你,不是很正常麼?”武綾迦吹散茶麪騰起地霧團,一聲笑開,“我聽他們說你有意上奏罷進奉?”

    “不是罷進奉。左藏現在這個情況,何不如趁此機會將進奉重新劃入左藏?我翻過賬冊。真要說起來,其實這些年國庫收入不算少。可分配呢?分配上存在很大的問題。”

    聽着她的話,武綾迦咂舌,“諸道進奉都是打着上交國庫的名義,且是以諸道羨餘。如此一來,州府支用的錢便會不夠。進奉一多國庫的錢也會不夠。”

    “鹽鐵司的主官是個沒主意的,被賈公閭限制的死死的。鹽鐵是朝廷專賣,而且利潤頗高。我已經看過度支關於鹽利的賬冊,每年都是有定額的。但是年年都有虧欠。”裴皎然挑脣冷哂,“綾珈覺得爲何?”

    “以進奉的名義行賄,正額鹽利卻計以虛估。他們將進奉入內庫,又將行賄得來的錢自肥。虧空的永遠都是國庫。”武綾迦飲了口茶嘆道:“左藏沒錢,支用喫緊。只能變着法的在百姓身上下文章。”

    說罷武綾迦擡頭看向裴皎然。離何敬文被貶,陛下發敕令裴皎然接管戶部領判度支的使職,也不過才半個月。可眼下她看,卻覺得她憔悴不少。

    戶部尚書判度支,看上去權力極大。實際上卻是極容易得罪人的活計。稍有不慎,就會上下得罪。如今河朔又是那般情況,江淮的漕運又被蔡希烈堵了。戶部切切實實地陷入了捉襟見肘的地步。

    “裴尚書,幾位相公請您去一趟政事堂。”

    聽得庶僕的聲音,裴皎然應了句。轉頭看向武綾迦,“綾珈,你替我走一趟御史臺。把這個東西給元彥衝。”

    看着遞到手中的信箋,武綾迦允首。

    政事堂內還是昨日的光景,但氣氛卻比昨日沉悶。察覺到一絲不同尋常的異樣,裴皎然斂衣一拜,藉機睇目四周。

    今日的政事堂多了張讓,還有樞密使。賈公閭身後的屏風後,似乎還藏了一人。

    “裴尚書,昨夜張某已讓內府局清點過內庫的錢物。此前延資庫因左藏空虛,就問內庫討了筆錢來充作軍費。”張讓看着她,面露難色,“這一打起仗來軍費上的開支就是無底洞,宮中那麼多人還得養着。眼下內庫也無餘錢可用。”

    延資庫使瞥她一眼,嘆道:“是啊。延資庫是備邊之用。河西的獨孤節帥不久前遞了摺子。說是吐蕃趁着河朔反叛,滋擾了敦煌好幾次,如今也等着錢來修兵器甲仗。你們戶部眼下又沒錢,這不只能向內庫求助了。”

    “夏侯相公,您說錯了。這戶部不是我們戶部,而是天下的戶部。”裴皎然擡首,視線越過賈公閭落在那座屏風上。

    賈公閭一嘆,“裴尚書,你如今是戶部尚書判度支。左藏這個情況,你不能拿出更好的主意來?”

    聽着幾人的話,裴皎然不禁冷哂。這些人今天的話,擺明就是在告訴她內庫沒錢。即使是有錢,那也不會給戶部。可戶部真的是沒錢麼?

    “諸位相公,張巨璫。下官的主意是將諸道進奉劃入戶部。由戶部覈算後,每月定額支給內庫。延資庫的備邊錢,也可以轉由戶部來出。”裴皎然一笑,無視兩旁樞密使恨不得掐死她的目光,繼續道:“這樣大家的日子都能好過些。”

    “荒謬。諸道還有京城諸司的進奉,本就是獻給天子的禮物。而左藏之資,則源自於兩稅。”汪樞密使斥道。

    偏首迎上汪姓樞密使的目光,裴皎然冷聲道:“是,左藏之資倚仗兩稅不假。但是一方盈,則有一方損。下官查閱這些年的賬冊,發現只要進奉入內庫的錢超過一定量,左藏之資便會不減少。臣倒是想問問,去年爲何會有度支官員高價從內侍手中購買錦緞?”

    見諸臣不語,裴皎然偏首看向一旁的工部尚書。

    “還有四年前工部替陛下修繕大角觀,從戶部支了六百萬錢。這筆錢的回殘未見。裴某想問問盧尚書,這筆錢用在了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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