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拉進棋局中的工部尚書一怔,飛快地瞥了眼賈公閭,捋着鬍鬚道:“按制回殘可計入來年的支出。這筆錢在工部的帳上記得清清楚楚。”

    “是,但這筆錢來年用在了何處呢?爲何來年工部又從戶部支了三百萬錢。”裴皎然挑脣,“盧尚書。您身爲工部主司,難道不知道有剩該上報戶部。由戶部根據八月都帳來劃撥明年的支度國用麼?”

    見裴皎然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樣,西樞密使坐不住了,冷哼一聲,“去年歲末,內庫出錢三十七萬貫給度支支用,今年二月又出了五萬貫來助軍。這兩筆賬內府局的賬冊,都是白紙黑字寫得一清二楚,裴尚書難道沒瞧見?”

    “的確有這兩筆賬。可河陽、義武、山南等六道出兵平叛,所耗軍資難計。眼下蔡希烈又堵了江淮的漕運,賦稅運不來。戶部可沒那個點石成金的本事。”說罷裴皎然擡頭望向屏風後。聽得細微的腳步聲,她嘆了口氣。面露痛惜,“何敬文爲籌供軍費,不惜要求天下兩稅鹽利相每貫加抽五十來供軍,又把榷茶錢再加五十文。再令諸道留州留使錢每貫割兩百文來助軍。可諸位也瞧見了,此法無用。下官聽說,前幾日王相公出門時經常被百姓攔路哭訴難處。”

    屏風後的腳步聲一頓,裴皎然眼中閃過思量。她知道魏帝只在乎這次能不能收復河朔的藩鎮,對於底下臣子會如何爭權奪利他並不在乎。而她只需要給出一個合理的方案。

    賈公閭慢悠悠地開口道:“原先裴尚書的提議,收復河朔是爲將三鎮賦稅納入左藏。而眼下這個情形怕是已經不適宜在用兵。昔年漢武帝爲攻匈奴,窮兵黷武以至於民不聊生。這一年來朝廷已經耗資百萬貫,卻不得河朔尺帛鬥粟入天府。則不如就此放棄,讓河朔節帥的位置,世襲罔替。”

    “裴尚書,何必爲私利而苦天下百姓?毀陛下賢名呢?”王璵看着裴皎然,語氣中滿是不滿。

    此時屏風後的魏帝,亦在看着裴皎然。他在想她會以何種方法來應對他們。此次徵河朔是他二人間心照不宣的祕密,但眼下這個局面非他所願。文帝痛殺晁錯時也曾懊惱。可對帝王而言,一個晁錯的死,能換來藩鎮退兵也並非不可。

    因私利而苦天下百姓。王璵這番話則是將裴皎然拋在了風口浪尖上。提出攻打河朔三鎮納起賦稅入度支的人是你。而朝廷現在入不敷出,你就應該承擔罵名。

    魏帝微微一笑。王璵則是要裴皎然做一回晁錯,背上禍亂朝政的千古罵名。倘若她無法勘破此局,那麼自己只能殺她以平衆憤。

    想到此處,魏帝又坐了回來。耐心等着裴皎然開口。

    在短暫的沉寂後,裴皎然起身。折膝朝魏帝的方向叩拜,“罪臣裴皎然伏見陛下,請陛下罷去罪臣戶部尚書一職。罪臣的確是爲了一己私利,才提議陛下反攻河朔。但臣有些話要說。”

    見裴皎然大大方方地攬了罪名,賈公閭面上閃過詫異,卻沒開口。只耐心聽着她把話繼續說下去。

    察覺到衆人都在看她,裴皎然垂首,“戶部不是臣的戶部,是天下的戶部。臣以私利來肥戶部,實則是在肥天下。國庫富足,則百姓富足,百姓富則國強。前人云:‘凡人莫不欲利而惡害,是故與天下同利者,天下持之;擅天下之利者,天下謀之。 ’臣伏請陛下準臣之所奏。”

    她的聲音落下,停滯的驚雷聲也乍起。

    魏帝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目視着跪在正中的女尚書。她身穿深紫襴袍,兩側的燭火映在她身上,衣料上的瑞鳥紋路應約可見。她整個人通體清直。如雲般的衣袂在地上鋪開,透着不言自重的靜氣來。

    見魏帝出來,三省的三位主官不約而同起了身,其餘諸人也紛紛起身。

    走到主位上坐下,魏帝目光平靜地看着裴皎然。他不由地想起了第一次瞧見裴皎然的情形。

    她如一面明鏡照進了泥沼中,所有人的污跡都映在了上面。誠然自古甚少有君王願聽臣下諫言,願意被臣者指出劣跡。而她則以很高明的手段,以己爲鏡,讓人不敢直視她。

    殿內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似乎只剩下君臣二人在對視中進行交流。

    座位上的魏帝忽然一聲笑開,那笑聲越來越大,震徹殿宇。衆臣不禁面面相覷,可誰也不肯開口。

    魏帝止了笑聲,“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 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青天水在瓶。”

    聽得魏帝唸的詩句,裴皎然蹙眉。

    未等她思量好,魏帝接下來的話。只聽見魏帝又道:“裴卿,你覺得這雲在青天水在瓶是何意?”

    “臣愚鈍。想來陛下所指應當是,青天之雲,瓶中之水。皆各司其職,並無差別。”裴皎然語調平和。

    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魏帝轉頭看向一旁的賈公閭,“賈卿,朕記得起先是你舉薦裴卿回來任侍御史的吧?你覺得裴卿先前所言如何?”

    賈公閭略做思量,垂首道:“裴尚書爲國攬過,實乃臣等之範。臣一疥癩豚犬,不敢妄議裴尚書。”

    魏帝捋着鬍鬚,笑而不答。而裴皎然卻蹙起了眉頭,這麼一瞬她摸不清魏帝究竟想幹什麼。

    “朕知道,諸位都是在爲國分憂。如今河朔戰事已開,斷無半途而廢的道理。就按裴尚書所言,暫罷鹽利的進奉入內庫吧。至於諸道進奉也暫且停了。”說罷魏帝看向賈公閭,語氣疏漠,“諸卿意下如何?”

    聽着魏帝的話,賈公閭飛快地回答,“臣遵旨。”

    “那便擬詔,按制發敕畫喏吧。”魏帝道。

    魏帝起身領着張讓等人離開,諸人也相繼離開。

    政事堂內只剩下賈公閭和裴皎然。

    看着裴皎然,賈公閭一笑。他們都小瞧了她。

    她的真實目的根本就不在罷諸道進奉,而在於鹽鐵司身上。她清楚現在的鹽鐵司,根本就是內宦手中的傀儡,所以她要奪它。

    賈公閭眯眸,兀自飲了口茶。

    視線在賈公閭身上略做停頓,裴皎然轉身離開。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