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病好些了麼?”陸徵走了過來,看着裴皎然,“那日你……”

    “人食五穀,生老病死都是常事。”裴皎然橫劍於膝,自攬一線天光於身上。

    脣齒囁喏,陸徵沒再說話。斂衣坐到裴皎然身邊,和她一塊望向遠處的隴山。

    二人各懷心事,自然無話。

    趁着金戈暫止,天尚未亮。城樓上已有宮人吊着繩索下城牆去尋找喫食。從隴山上拂來的寒風,吹動了城頭上被火舔過的旌旗。

    裴皎然起身走到城垛前,看向在野地裏穿行的宮人,眸中聚起思量。

    “城中物資緊缺。所以昨日陛下親自鼓舞了士氣,今天又讓太子來此督戰。可……”

    聞言裴皎然轉頭,“再怎麼鼓舞士氣,也都是暫時的。城中物資緊缺是事實,所以還是得儘快讓獨孤峻退兵。”

    士氣從來都是再而衰,三而竭。沒有實打實的物資來支撐,每一場來自叛軍的衝鋒,都將消耗士氣和物資。

    手落在了粗糲城磚上,裴皎然移目看向遠處的乾陵。

    “各路官軍都在回師勤王的路上。河朔那邊有周燧和王抱禎,應該沒問題。至於李休璟那邊……他應當是暫且被牽制住,估計再想法子脫身。”裴皎然屈指叩擊着城磚,“眼下我們最要緊的還是守住奉天。奉天在,大魏基業則在。若失,你我興許就該流亡了。”

    新的政權無非是再將百姓推入血火中。到時候整個世道又要跌落戰亂和紛爭中,百姓們亦血肉謝世。紛爭不知何時止休,外族的鐵蹄又將踏碎邊境,掠過河西十一州,毀壞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安寧。而中原的烽火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停歇,重新建立太平世道。

    換而言之,她並不希望獨孤峻贏。因爲讓他贏,意味着將世道推入戰火中。她想要的局面也不是如此。

    “好。”陸徵應了一聲。

    不知何故,那日之後獨孤峻並未再度大舉來攻。而魏帝也允了裴皎然的計策,讓徐緘帶人深夜擊鼓鳴號。

    接連五日下來,奉天城裏每夜不定時的擊鼓鳴號。遠處的乾陵則接連亮起火把,不久後又熄滅。

    第六日頭上,獨孤峻率軍拔營二十里。撤出乾陵。

    看着揚起的煙塵,裴皎然面露笑意。

    “裴尚書這個計策果真妙。”徐緘拍着裴皎然肩膀,語調溫和。

    “只是暫時讓獨孤峻退兵罷了。奉天若再無援軍,還是會讓獨孤峻急攻。”太子虛睇眼裴皎然,“裴尚書可還有主意?”

    迎上太子的目光,裴皎然微笑,“臣又不會撒豆成兵的伎倆。不過麼秦節帥既然已經在回師勤王的路上,獨孤峻得知此消息多半會回師。”

    似乎是被她的話噎住,太子忽地拂袖。

    “戶部尚有要務,臣先告退。”言罷裴皎然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太子,疊步而退。

    獨孤峻的退兵,雖然讓城內衆人暫時鬆了口氣,但是戶部的事務越發多了。城內物資是首要面對的問題。

    合上新寫的賬冊,裴皎然眼露疲態。

    秦懷義所率的朔方軍,離河中已經沒有多遠。然而他卻以將士疲乏爲由,刻意放緩了行軍速度,以至於大軍現在還沒抵達河中。

    奉天城內局勢也越發嚴峻起來。每日奉給魏帝的也不過兩斛糙米,其餘諸臣也就只能喫些冷硬的餅子來充飢,有的時候難以果腹。只能由徐緘派人趁着夜色翻下城,去附近尋一些野菜、樹皮來充飢。

    已是十一月,天氣越發寒冷。再捱上幾日說不定就得下雪,到時城中日子更難過了。從內部激起的憤慨,或許會吞沒整個奉天。

    揉了揉額角,裴皎然起身踱步到窗前。在她起身的一剎,身後薰爐中的碳燃燼了最後一點餘熱。整個公房都跌進了冰窟中。

    “裴尚書,獨孤峻又派軍來犯了。”僚佐的聲音拉回了她的思緒。

    擡眸瞥了眼天際的冬陽,裴皎然着甲提劍往城門上奔去。

    聽見城南的戰火聲,裴皎然步伐一頓。輕嗤一聲,不再做停留直奔東北角去。到了奉天城的東北角,果然如她所想一般。獨孤峻佯攻城南,目的是爲了調走主力。

    所幸徐緘他們識破了此計,無論獨孤峻怎麼攻打奉天城南。主力仍舊在東北角不動,繼續和獨孤峻的大軍纏鬥。

    “呸,獨孤峻這廝調虎離山不行。眼下發了狠在猛攻東北角。”徐緘道。

    聞言裴皎然頷首,飛速加入了戰局中。

    幾波強攻仍未攻下東北角。雙方皆損失慘重,獨孤峻不得不引軍暫退。

    激戰後的殘紅,和天邊的晚霞相映。隱帶着不詳的氣息。

    裴皎然依然握着已經變形的弓矢,小臂因爲長時間用力握弓已經開始痙攣起來。城頭的風吹動了她兜鍪上的紅纓,金戈聲由遠及近而來,流失在腳邊顫顫巍巍地晃着,如同在風中哀鳴一般。坍塌的城牆散着焦糊味,連帶着城牆後的民房也被損毀。未燃燼的茅草嗤嗤燃燒着,最終跌落在地上化作焦土。

    鬆開弓矢,裴皎然揉了揉痙攣的手臂。走向徐緘。

    “裴尚書好箭法啊。”徐緘正由着軍士包紮手臂,瞥見裴皎然走來,面露笑意,“這箭法不從軍實在可惜。”

    裴皎然正欲開口,瞥見一軍士跑了過來。

    軍士和徐緘對了暗號。

    “大將,我們的箭矢沒有多少了。”軍士看了眼裴皎然,接着道:“還有一千四百羽箭。”

    聞言徐緘眸中浮起暗色。

    裴皎然皺眉不語。

    羽箭是除滾石檑木外,抵禦叛軍攻城的最佳利器。箭矢不足便意味着無法抵禦叛軍的進攻,在對方攻城猛烈的情況下,若再輔以攻城器械,城破是早晚的事。

    奉天一失,再多勤王大軍也無用。

    裴皎然站起身,看了眼徐緘。

    眼下的方法只有一個,那便是趁着叛軍暫退的功夫,由幾人下去撿用過的箭矢。

    “我帶一隊出城去撿箭矢。”說罷裴皎然重新戴上兜鍪,看了眼徐緘,“徐將軍信我。”

    說罷裴皎然點了十人。趁着夜色爲掩,出城撿箭矢。

    帶着人穿行在夜色,裴皎然目光落在不遠處。隨時提防着叛軍來襲。

    “裴尚書,前方有動靜。”負責巡邏的地聽來報。

    聞言裴皎然轉頭看了眼前方,“現在撿了多少箭矢?”

    “約莫有兩千七左右,我們……”

    “你們撤!我殿後。”裴皎然下令,“先關城門防敵,我來。”

    衆人聞令回撤。

    馬蹄聲逼近,裴皎然望了眼騎在馬上的將領。挽弓搭箭,手指一鬆,三箭齊發。聞得而後的箭矢聲,裴皎然一矮腰,縱馬在城門關閉前,躥了進去。

    “裴尚書,您沒事吧?”方纔和她一塊出城的正將迎了上來,關切道。

    丟了馬鞭給那正將,裴皎然頷首,“我沒事。你們清點一下撿了多少箭矢。”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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