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軍大獲全勝,羣臣皆許諾了嘉獎。而獨孤峻的大軍在第二日果然來襲,可惜官軍士氣高漲,且枕戈待旦。已經沒有攻城器械的獨孤峻損失慘重,只得引軍退兵。

    同時秦懷義的大軍也抵達了禮泉,並且在此和獨孤峻大軍交戰,將其擊敗。琴日又在魯店擊敗了獨孤峻,逼得他不引兵敗還長安。

    眼下得勝歸來的秦懷義的大軍,悉數駐紮在城外。等待着皇帝的召見。

    仰面躺在院子裏,裴皎然盯着頭頂昏暗天光發呆。

    聽見門口的動靜,裴皎然轉了個身。

    “怎麼秦懷義一來,你就蔫了吧唧的。此前登壇求風意氣風發的模樣哪去了?”武綾迦笑眯眯地道。

    聞言裴皎然一笑,“登壇求風,耗神耗力的。就不能讓我好好歇一歇麼?”

    “自然能。嘉嘉,有個好消息你想不想知道?”武綾迦斂衣坐她她身邊,“李休璟已率軍從飛狐道回師,不日便可抵達長安。”

    濃密如扇般的睫毛輕顫,裴皎然道:“陛下還是沒召見秦懷義麼?”

    “沒有。不過王璵這幾日頻繁去面聖。還有件事,元彥衝他所主持的金、商運路已經通了。這下江淮的賦稅又可以運抵關中,你的壓力也小了不少。”武綾迦語調柔和。

    翻身坐了起來,裴皎然揉揉額角。重新將襆頭戴好,深吸口氣。

    “我進宮一趟。”

    “嘉嘉,你這個時候進宮做什麼?”

    “推波助瀾。”

    一說完裴皎然回屋換了深紫襴袍,往行宮去。張讓今日並不在,當值的內侍聽聞她的來意後,請她先去偏殿候着。說是陛下正在會見王相公,眼下怕是不便見她。

    謝過內侍,裴皎然自個進了偏殿。小口飲着內侍奉上的茶水。辨聽着殿內君臣的對話。

    只聽得王璵道:“陛下,臣以爲秦節帥既然得勝,士氣必然勢如破竹,何不如趁此功夫反攻長安。想來定能一舉收復長安,迎陛下歸來。”

    魏帝沒有說話,又一下沒一下地敲起金罄來。

    金罄聲入耳,裴皎然雙眸微眯。踱步到門前,透過窗紗往殿內望去。

    “陛下。倘若您宣其入朝見駕,少不得要賜宴犒賞。又得耽擱不少時日,獨孤峻必然會整修軍備再度來襲。何不如趁他們士氣衰竭的時候,乘勝追擊。”王璵的聲音裏染了急切。

    聽着王璵的聲音,裴皎然看了眼手中的青瓷盞。忽地鬆開手。

    “哐當”一聲,青瓷盞迸裂一地。

    “誰在裏面!”王璵怒喝道。

    聞言裴皎然推門從容而出,斂衣而拜。

    “臣裴皎然叩見陛下。”裴皎然語調款柔。

    “裴尚書怎麼會在此?”王璵瞥她一眼,語氣不善,“外面的人也不知道通報一聲。”

    “天寒。當值的內官允某進偏殿避寒,等待陛下召見。不曾想失手打碎了茶盞,驚擾到陛下。”

    擺擺手,魏帝示意她去一旁侯着。繼續和王璵商討起秦懷義的事情來。

    “景略言之有理,朕準你所奏。”魏帝瞥了眼裴皎然,“那就由裴尚書,代朕走一趟秦懷義大營。”

    “喏。”

    翌日,裴皎然接了政事堂所擬的詔書。出城往秦懷義大營去。

    城外營壘縱橫,大營的轅門前設有一層層的拒馬。兩側是臨時修建的箭樓,寬闊的馳道位於兩箭樓之間。

    縱馬躍過拒馬,裴皎然持繮奔向秦懷義大營。風中送來濃郁的血腥味,偏首望向血腥味來源處,只見數十人被押着跪地。行刑的軍法官用酒在刀子上澆過,當裴皎然縱馬而過的時候。刀子落下,十顆人頭悉數落地。面上尤帶着驚懼面容的頭顱,咕嚕滾到了馬蹄前。

    坐騎被突如其來的頭顱,嚇了一跳。嘶鳴一聲,高揚起前蹄。惹得秦懷義帳前的軍士衝上來擎住繮繩。可是不等他們靠近,裴皎然俯身對着馬低語了幾句,那馬瞬間奇蹟般的安定下來。只是不停地打着響鼻。

    利落的下馬,裴皎然看向身邊軍士,“秦節帥何在?”

    “節帥在商議軍務。還請尊使您在營外稍候,末將自會進去通報。”兩名軍士橫臂攔下了裴皎然的去路。

    裴皎然頷首,負手在門外侯着。

    即使裹着裘衣,在寒冬臘月裏也是無比寒冷。吸了吸鼻子,裴皎然步伐一動。

    門口戌衛的軍士,見她過來。立刻舉起了手中長槊,斥道:“節帥尚在議事,請尊使在外侯着!”

    “當真在議事麼?”裴皎然看着營帳,語氣微冷。

    “裴尚書,我們節帥治軍嚴苛。但凡在議事期間擅闖中軍大帳者,當斬首示衆。”左邊的軍士語氣強橫,“還請裴尚書莫爲難爾等。”

    聞言裴皎然冷哂一聲,“我持陛下敕令而來,攔我者等同藐視君威。爾等再攔,殺之無赦。”

    話音落下帳簾被掀開。一中年將領走了出來,微微一笑。

    “裴尚書。”

    “秦節帥。”

    “裴尚書請進吧。”秦懷義面色倨傲地道。

    跟着秦懷義一塊進了營帳,見帳內又不少高階將領,裴皎然眼底滑過深色。

    “早問裴尚書乃大才,今日一見果真是非同一般。裴尚書請坐。”秦懷義做了個請的姿勢,“適才軍中的確在議事,才讓裴尚書等了那麼久。想來裴尚書深明大義,一定能夠理解秦某。”

    “自然。秦節帥一路辛苦,此次解奉天之圍又有功,原先陛下是想設宴嘉獎節帥。可是陛下未臨前線,不知何爲乘勝追擊。幸得王相公進言,大軍應該趁叛軍整頓之際,趁勢反攻長安。”說着裴皎然目露惋惜,從袖中取了詔書推到秦懷義面前,“陛下令將軍即刻退守便橋與神策軍合兵,等待反攻長安。”

    “王璵?要反攻長安,也不急這一時。”秦懷義語調不善。

    擡首睇着秦懷義,裴皎然微笑,“某不知兵。該不該趁機反攻這事,某也不明白。不過王相公家學淵源,想來他這麼說,也是有理由的。秦節帥何必爲了這件事生氣呢?”

    話落秦懷義眸中閃過銳芒。

    捕捉到那絲銳芒,裴皎然低頭飲茶。天水秦家,和隴西李家,武威獨孤一樣都是關隴高門。只是論顯赫遠不及這兩姓,前者入過政事堂,而後者更是皇室姻親。即使兩姓遠不如從前勢大,現在仍舊餘威尚存。

    眼下李家式微,獨孤峻又造反。裴皎然擡頭飛快地瞥了眼秦懷義。

    “蕭寶卷連殺六輔,蕭懿勤王卻身猝。”

    “裴尚書這是何意?”秦懷義皺眉,目露不滿。

    裴皎然微微一笑,“適才突然想到這麼一句罷了,秦節帥不必深究。”

    柔和的語調落下,秦懷義眉頭皺得更深。

    南齊明帝蕭鸞死,其子蕭寶卷即位。蕭寶卷即位後效仿其父爲政舉措,連殺六位輔政大臣。導致始安王蕭遙光、太尉陳顯達與平西將軍崔慧景的先後起兵叛亂,最終皆被持節、徵虜將軍、督豫州諸軍事、又任豫州刺史、領暦陽、南譙二郡太守的蕭懿平定。

    《南齊書》上又記載,蕭懿因功獲封尚書令,都督征討水陸諸軍事。然而此時蕭寶卷的寵臣茹法珍,卻向正在猜忌蕭懿的蕭寶卷誣告其謀反,導致蕭懿被賜死。

    帳內寂靜到只剩下炭火燃燒的聲音。裴皎然悄咪咪地將手縮進了袖中。

    她來之前就聽宮人說過。秦懷義在路途上就多次上書表達對王璵的不滿,擊退獨孤峻之後更甚。她清楚這是秦懷義作爲關隴豪門對山東士族的不滿,也是他想借機掌權的代表。

    秦懷義垂首不語。南齊距離現在也算不上太遠。雖然魏帝未必是蕭寶卷,但是茹法珍卻有其人。而他呢?有此勤王功績,卻被小人所阻,不得面聖。興許用不了多久,一杯毒酒就賜到自己營裏了。

    當秦懷義再度擡首看向裴皎然時,目光中頗有幾分攬鏡自照的意味。

    “吳王伐荊禁諫言,小童妙語勸罷兵。”秦懷義一笑,“裴尚書可知其中典故?”

    “此典故出自漢朝劉向所着的《說苑·正諫》中,吳王欲伐荊,令左右不得諫言。國中一小童以,‘園中有樹,其上有蟬,蟬高居悲鳴飲露,不知螳螂在其後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蟬,而不知黃雀在其傍也;黃雀延頸,欲啄螳螂,而不知彈丸在其下也。此三者皆務欲得其前利,而不顧其後之患也。’可惜某並非黃雀,只怕這黃雀另有其人。裴某尚有要務在身,告辭。”

    在一衆異樣的目光下,裴皎然從容起身離開。

    出了營帳看着門口手持刀斧的軍士,裴皎然譏誚一笑。她果真賭對了,秦懷義並不滿朝廷的一些舉措。

    倘若今天來的不是自己,興許就已經橫屍當場了。撫了撫腰上的金銀魚袋,裴皎然一雙眼晦如深夜。

    她忽地飛身上馬,奔回奉天城。

    回城沒有多久,便傳來秦懷義率軍拔營的消息。但是他的軍隊卻停在魯店,不再進軍。

    半月後一封出自秦懷義之手的奏書,送抵了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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