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寒漸生,裴皎然騎馬出營直接往咸陽縣走。此刻咸陽並無多少守軍,暫由秦懷義的朔方軍接管。

    看着在咸陽修建工事的朔方軍,裴皎然眼底滑過思量。拍馬徑直去了縣衙。

    比奉天那所公房要寬敞的屋內,此刻也擠滿了人。揮手示意衆人坐下,待衆人各自落座後,裴皎然又命人奉上茶水。她翻完各人呈上的公文,又讓他們稟報公事。視情況大小,一一決斷。

    金、商二州之間的陸路運糧通了,壓力是小了不少,可同樣意味着事情將變多。所以她特意把滯留在縣內的戶部僚佐聚了起來。畢竟她一個人撐不起戶部偌大的家業,而且現在蔡希烈退兵,意味着江淮漕運也將重新通航。這麼大一筆糧在運不進長安的情況下,總得找個地方安置,也需要人打理。

    裴皎然低頭飲了口茶。魏帝大把地放權給她的同時,將她推到了風口浪尖。最主要的是魏帝的態度模棱兩可,她不得不小心提防着來自皇權的算計。眼下她又奉命宣慰,與各方交涉的程度,都落在她頭上。

    長安得收復,朔方軍暫時還不能得罪。戰亂未定,藩鎮的節帥又逼得中樞罷了宰相的官職。這時正是中樞與藩鎮交鋒的敏感期,而她的態度,更代表了中樞的態度。

    此刻屋內除了她之前就看好的僚佐,還有不少曾經依附於王璵的,而且大部分都是他的族親。那些人一瞧見裴皎然,也顧不得權位尊卑爲何物。等着一進入尾聲,就迫不及待地上前詢問起王璵的事情來。

    裴皎然皺眉疑道:“怎麼?諸位難道不知王相不知兵,非要出言獻計。致使原先勤王救援奉天的大軍險些覆沒於漠谷。因他獻計,使叛軍圍困奉天多日。”她嘆了口氣,“其罪罄竹難書。陛下在自省罪己之後,還是下詔罷其官職,以安民心。”

    那幾人聞言對視一眼,眼中有疑惑。顯然是不相信裴皎然這番措辭。爲首的兩人慾言又止。

    左邊長鬚者道:“這世間哪有常勝將?裴尚書這其中難道沒有其他緣由麼?王相公尚有高堂在世,此番外放,難免令其高堂擔憂。日後若是王國老相問,我等也不知道該如何向他交代。”

    低頭掃了眼盞中只飄着碎屑的茶,裴皎然一笑。王璵不過是紙上談兵之流,一回都沒勝過,談什麼長勝?無非就是在表明,他們覺得這是賈公閭的陰謀罷了。而後面那句話則是在告訴她,即使王相公被貶官了,但是太原王氏的餘力尚存,也能讓她步履維艱。若她能聞絃歌而知其意,就應該給太原王氏一個合理的交代。

    太原王氏雖然在本朝發跡的晚,但是他們家的辭令,還真是讓人刮目相看。短短几句話裏,該有的都有了,甚至還讓旁人看不出一絲端倪來。這種不動聲色的威懾,背後沒有人透出風聲來,她是不信的。

    裴皎然一笑,“帝心豈是我能猜的?不過麼某還是可以爲諸位打聽一下緣由,以及王刺史的近況如何。”

    說罷她又是一嘆,“倘若要裴某諫言勸陛下回心轉意,怕是有些難。畢竟王刺史總歸比晁錯好上些。”

    衆王氏子弟不敢多言,只得退回遠處看着裴皎然。

    剛剛交代完衆人戶部的事宜,僕役在外稟報。元彥衝來了。

    “哦,元御史來了?”裴皎然面露喜色,親自起身疾步相迎。

    看着一臉喜悅,走向自己的裴皎然。元彥衝愣在了原地。不等他開口,裴皎然已經握住了他的手。

    “元御史回來了?若是沒有你一力主持金商陸路的修繕,我怕是要累死。”裴皎然眸中笑意滿滿。

    尚未來得及出去的王氏族人,皆愣在了原地。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可裴皎然看也不看他們,徑直邀了元彥衝落座,親自奉上茶水。

    “不管怎麼說。這次金、商運路重通,元御史都當居首功。”裴皎然啜飲口茶水,“江淮的賦稅能送來,朝廷的壓力也會小上許多。反撲長安指日可待。”

    “這倒是。長安尚在叛軍手中,金商二州的運路重通,的確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只是眼下中樞有缺,陛下又得煩惱了。”那長鬚者道。

    此言一出,惹得元彥衝看她。誠然,他和裴皎然政治立場不同,可此刻他還是更希望能夠儘快反撲長安。

    什麼立場,什麼對錯,什麼世家高門,什麼寒門庶人,都不過是戰火之下的一粒沙。

    昔年王、謝二族何等強悍,可最後還不是盡毀於候景手中。男子皆歿於屠刀下,其族中娘子皆被配給士兵爲奴。在往前北魏的河陰之亂時,公卿骨皆覆於黃河中。這個世道所起的戰火不會憐惜你的出身,反倒會成爲催命符。

    既然裴皎然已經拋出了招攬的手段,倘若自己在固守從前的立場。以她的心性,多半會冷眼旁觀看着屠刀落下。

    他也明白,裴皎然誇讚自己的目的。藉着他的手遞一個話柄,給那些隱在王璵身後的世家。她願意和他們一塊分享政治分紅,同樣他們也得願意上她的船。

    武昌黎的徒弟,五年前的首魁。她身上的政治清望極佳,政績上也沒有任何污點。她進了中書,便能成爲有效制衡賈公閭的力量。若是不趁機推舉他,來日讓賈公閭的人趁機掌了中書省,那麼他們的日子也就不好過了。

    政治的核心便是權衡。在權衡中走好每一步棋,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意味深長地看看元彥衝,裴皎然牽脣。還不錯,他比自己想象中要懂得機變。僅憑王家人一句話,就能看出生門所在。並且抓住這個契機,進到與他有利的局勢上面。從而又給自己牽了條,可以搭上世家高門的線。保全了元家的體面。

    “裴尚書高才,元某佩服。”元彥衝目光落在了裴皎然頸側,疑惑道:“裴尚書你脖子是怎麼了?”

    聞言裴皎然神色如常,“長了些疹子。無妨。”

    “這樣啊。既然沒有大礙,不如我們商討一下這批糧食的事?”元彥衝溫聲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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