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宴的地點選在依仗院外的空地。圍屏展開,目下可見之處燈火結綺。今日於王師而言是個喜悅的日子,當然也有伴隨着憂愁。

    憂在長安雖復,但秩序的建立讓他們無法和家人團聚。而喜則多在神策軍身上,他們作爲克復長安的首功者。來日論功行賞時,頭份功績足以讓他們獲得一筆可觀的回報。

    爲了讓這場慶功宴不留把柄,以及能安撫徐緘,李休璟不遺餘力地佈置着。所以宴會的飲食雖然不豪奢,但是規格盛大。各軍都有分例相同的賞賜,皆是神策軍以天子的名義所賞賜。

    因着離宴啓還有一會,裴皎然先回了儀仗院的住處,處理昨日抱來的那些賬冊。畢竟天子將歸,該準備的還是得準備一下。

    距離宴啓還剩一個時辰時,李休璟亦也回來了。

    屋內。裴皎然瞥了眼身後的李休璟,“我聽說徐緘有些不高興?”

    “這樣的首功誰不心動?”李休璟替她繫着襆頭,笑道:“而且好些人覺得我專橫跋扈。”

    “是有點。”裴皎然望着鏡子,語氣柔柔。

    李休璟從河朔回來的時候,手下不過五百人。他硬是一路招攬到了四千人奔赴長安,而後爲了防止自己的部隊被秦懷義吞了,索性用屢次戰敗,且不遵將令的名義斬了劉德信,以此吞併其部隊。

    站在道義上說,李休璟的行爲的確蠻不講理。可要往深處看,這問題就不一樣了。彼時他屯兵在東渭橋,沒有足夠的人數,萬一秦懷義反了呢?對於劉德信這樣不穩定的因素,還是掌握在自己手裏好。

    思緒至此,裴皎然緩慢揚脣。

    拇指摩挲着裴皎然的耳珠,李休璟目光落在她打開的妝奩中,笑道:“我怎如你跋扈?”

    拂開了李休璟落在自己耳上的手。裴皎然從容地起身,將象徵身份的金魚袋系在蹀躞帶上。挽起脣,眼風堪堪落在他身上。她嘴角的笑亦在透露她纔是那個洞徹一切的捕獲者。

    脣如芙蓉色,猶帶笑意。可她的眼睛始終都充斥着理性和冷漠。似乎脫離了歡愉,她只是個沉溺權欲的政客。對於他的想法,全然不在乎。

    窺到李休璟眼中不滿,裴皎然一笑,“還要不要見人了?”

    聞言李休璟深深吸了口氣。

    的確。等會,還要見許多人。

    片刻後,二人相攜而出。衣袂相疊,李休璟輕輕握住她右手。準確地穿過她指縫,然後握緊,每一步都拿捏的恰到好處。

    “走吧。”

    月升中天。慾望逐漸與黑夜相融,理智重新迴歸於二人身上。

    不遠處的門外,燈火璀璨。這是一場屬於軍漢的豪宴。雖然有襴袍爲掩,但是粗豪之氣和肅殺之意仍舊涌動在宴席上。似乎還不止這些,宴上還藏着猜疑與殺機,南衙與北司的暗戰或許將站到明面上來。

    裴皎然覷了眼李休璟,莞爾。她知道他有他所求的道和榮光,而她亦有她的道。她在血與火中鑄骨重生,開闢屬於她的棋局。不過她願意和他攜手並進,在這個世道里目睹每一場血腥殘酷的鬥爭下光芒的隕落。

    眼瞅着離設宴的地方俞近,李休璟自覺地和裴皎然分開。率先入場,微笑着看向衆人。

    周元洸等人不必說,跟着徐緘的西路軍基本上都是頭一回瞧見,這位二十左右,數月來在在戰場上留下赫赫威名的神策將軍——李休璟。

    掃視衆人,李休璟眼中流露的笑意和警惕微妙地交融在一塊。跟在他後面進來的賀諒和馮元顯,亦朝着衆人拱手施禮。

    徐緘雖然見過李休璟,但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今日是他時隔這麼多年,頭一回見到這位少年成名的李將軍。他和李休璟對視了一眼,又彼此錯開目光。

    他給李休璟去過信。有意和他合兵反攻長安,但是對方並沒有給他回信。對方態度明確的告訴了他,並不願意分功。可是天下功勞怎麼能都讓一人佔了?

    “李將軍果真是難得將才。”徐緘誇讚了一句。

    “徐將軍謬讚。此次得勝,全賴諸位將軍全力配合,實非李某一人之功。”說罷李休璟一拱手,“說到底諸位都是某的前輩,某這個晚輩僥倖得王氣庇佑擊敗反賊,讓諸位將軍見笑了。”

    就在衆人怔愣之時,清越的聲音響起。

    “我沒來遲吧?”

    衆人回頭望去,只見裴皎然緩步而來。

    衣襬拂過李休璟的衣袂。她自攜一脈光影闖入此中,深紫襴袍上的暗紋在燭光下絢爛明媚,映襯着她腰上繫着的金銀魚袋。她彷彿從黑暗中撥雲穿霧而來,呈現於人前的是張揚奪目的光彩。

    是啦。他們差點忘了,長安城裏還有這麼一號人物。這位年輕的女尚書,是見證了長安是如何光復的。

    “徐公,別來無恙?”裴皎然笑盈盈地喚了句。

    徐緘聞言眯了眯眼,微笑道:“裴尚書此次你亦有功啊。昔日在奉天裴尚書奇計頻出擊退叛軍,便叫老夫佩服。如今又見,你和李將軍聯手堪稱國之棟樑。”

    “徐公。”

    不等徐緘說完,裴皎然上前拱手。目光炯炯地道:“收復長安,豈是我二人功績?您知道的,某略知星相之術。前幾日夜觀天象,見紫微星盛於灞上。某便想這是喻示着王師歸來,而紫微復現,天子當歸。”停頓一會,她笑着開了口,“此番天相也和諸位將軍和將士們同心協力,驍勇奮戰有關。”

    在場衆人見過裴皎然,沒見過的,紛紛投去訝異的目光。好玲瓏的手段,一句天象獻祥打消了不少人爭功的想法。

    “裴尚書言之有理。誒,諸位都快些坐下吧。吾等好好痛飲一番!”周元洸笑眯眯地接過了話茬。

    見周元洸盡心盡力地做了和事佬,裴皎然不再多言。衆人見狀各自落座。

    趁着還在上菜,裴皎然擡首看向圍屏外。

    她進來的時候瞧見門口,特意擺了個兵器架。

    對於這種不同軍號將帥相聚的慶功宴,有些該守的敏感規矩還是要收的。衆人不帶兵器赴宴,但凡有攜帶者,也得解劍入席。

    坐次也安排的有趣。神策一邊,金吾衛佔了一邊,圍成圓形。就連上酒菜的步驟,也是頗具章法,酒器和食碟也是分兩人布來。沒有偏頗怠慢,足叫衆人寬懷。

    燭火之下,兩方其樂融融。彷彿此間不會有任何陰謀詭計,只是一場發自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的磊落宴飲。

    睇目四周,裴皎然無聲地一笑。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