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得勝入了長安,是以飲食也和以往不同,酒饋尚可一觀。不過還是比不上賜宴的規制,只是較往常稍微好上一些。畢竟眼下長安雖復,但上天子尚在梁州未歸。太過張揚的慶功宴,難免遭人懷疑。

    鼓樂聲響起。五六名軍士半褪衣裳露出半邊胳膊,頭戴面具,騰逐喧噪而入。場上諸將共同舉杯歡飲。和着曲聲,一塊唱起了《破陣樂》的詞。

    打量一會,場中跳着渾脫舞的軍士。裴皎然低頭望向剛呈上來的槐葉冷淘。以鮮嫩槐葉製成的麪條,經過沸水氽煮熟後瀝乾晾涼,再潑上調味的汁水,便是地道的長安美食。而她面前這碗冷淘上撒着肉絲,與翠綠嫩紅的佐料相襯,格外誘人。

    持着筷箸夾了些許冷淘。才入口,清爽感和熟悉感在舌尖綻放。喫膩了軍糧的裴皎然咀嚼着食物,轉頭看向李休璟。

    這冷淘的味道和崇義坊那家一模一樣。顯然是有人去過崇義坊,且買了那家冷淘的醬汁回來。

    察覺到她的目光,李休璟轉頭一笑。以口型對着她說味道如何。

    珠瞳遊曳到眼角,裴皎然挑脣搖頭。

    “裴尚書,怎麼不見陸將軍?您在奉天的時候和他不是走得很近麼?”

    金吾衛中有人道了句。

    聞言裴皎然順着聲音尋去。見是一金吾衛正將開的口,她並不作答。

    思忖一會,裴皎然擡頭,“某請陸將軍護送藍仙人去梁州行在送露布。怎麼鄧將軍找他有事說?”

    “無事。某隻是想起來,陸將軍是護送您來東渭橋的。這會沒瞧見他,有些奇怪。”鄧將軍擺首,豪爽一笑,“您別介意。”

    “怎會。昔年裴某在御史臺時,接手的第一樁案子便是在金吾衛的協助下完成的。”裴皎然語氣柔柔地迴應道。

    她不認得此人。不過他話裏的意思,她卻聽出來了。對方這是想利用她在奉天經常尋陸徵幫忙的事,把她和金吾衛綁在一塊。畢竟在不少人眼中她和陸徵關係融洽,且一個是中樞新貴,一個是世家高門的郎君。若是能結爲連理,與南衙復起大有益處。

    察覺身旁的李休璟在盯着自己,裴皎然似若無覺地飲了口酒。酒香雖醇,卻頗爲燥喉。

    見裴皎然不理會自己,李休璟別過首。

    “唉。眼下雖然光復了長安,但是秦懷義這廝還在逃。他和獨孤峻頗有來往啊。”

    “得虧獨孤峻死了。要不然讓這二人聯手又麻煩咯。”

    “周燧將軍已經帶兵去攔截秦懷義了。河中他應該是回不去的。”李休璟望着徐緘,面露惋惜,“這秦懷義也曾領兵救援奉天,沒曾想居然誤入歧途。也不知獨孤峻許了他什麼好處。”

    “這好處約莫比陛下所賜的丹書鐵券更有吸引力吧。”徐緘目光掠過神策軍衆人,“某聽說玄胤你也收到過獨孤峻的信?玄胤尚不爲利誘所動。秦懷義一久經沙場的老將竟然如此糊塗。這麼一想,他只怕野心不小啊,遲早都會反的。”

    說完徐緘看了眼事不關己的裴皎然。他雖然彼時一心在奉天防務上,但是兩次見到這位裴尚書奉命前往秦懷義大營。第一回她去沒多久,王璵就被貶,第二回她去的時候,秦懷義居然反了。一個謀反的人,不管以往再如何有功,也當不得數。

    他忽然覺得,只怕這兩人身上的變故都和裴皎然有關。可他沒見魏帝那邊有何反應,彷彿是默許了她的行徑。

    也是。沒人比裴皎然更適合當帝王手中的刀。既無世家背景,又沒過深的座主關係,再加之又是寒門出身。想要仕途順遂,只能依附於皇權。她從縣令入御史臺,又藉着御史的身份搭上了金吾衛,轉而趁着戰事推舉了李休璟去平亂。然後一路往高走,坐到了戶部尚書的位置上。

    旁的不論。對於兩方來說,裴皎然的的確確是個地道的辦事人。這次來的若不是她,那麼局面只怕更不好。她的立場在皇權,所以她會平衡一切。

    徐緘此時深刻地意識到,裴皎然的每一次升遷都恰當好處。靠着外人對皇權的覬覦,在中樞撬開了一個口子,又將她的政治清望推到高處。而這一次反攻長安之際,她又踩在所有人肩頭完成了權力的躍遷。

    他也更加明白,她並不希望神策軍的權力也過重,也不願意金吾衛做大。她只願意所有人都在她的棋局上,被她操控。

    目光在衆人身上掠過,徐緘一笑,“裴尚書見過秦懷義不少回吧?此前不是還出任過宣慰使麼,你覺得秦懷義好端端造反做什麼?”

    裴皎然擡首看向眼前的徐緘。魏帝即將歸來,在天子未完全表明意思之前。有護衛天子功績的金吾衛,輕易不能捨棄。

    隨着王璵之死,空出來的中書令必然會成爲各方爭奪的目標。而神策軍和金吾衛,也會出現新的局面。眼下她雖然和李休璟之間利益更近,但是她也在處處對立中,尋到了她和徐緘共同的訴求。那就是都不希望宦官坐大。

    “我怎麼會知道他爲什麼造反?昔年韓信助漢高祖得天下,可最終還是因雲夢澤一事造反。陛下不過是說他要親自犒賞,誰曾想秦懷義竟心虛至此。”裴皎然一臉嫌棄地望向案上食物,“李將軍好生小氣。我們來了這麼長時間,居然連盤肉也捨不得上。不知道的人,恐怕會以爲我苛待神策軍。”

    不待李休璟答話,一旁的馮元顯已經站了起來,向上官上將稟報道:“嘿嘿,大將一大早就命人去驪山獵兔子了。末將這就去看看兔子烤好了沒。”

    未幾,馮元顯復歸。身後還跟着六七個侍從,各自端了皮肉烤得赤紅油亮的兔子進來。

    “李將軍有心了。這兔肉聞上去味道就不錯。”金吾衛中有人道。

    “挑一隻最肥的給裴尚書送過去。”李休璟看着侍從道:“免得諸位以爲某小氣。”

    商可孤捋着鬍鬚而笑,“試問有誰敢苛待裴尚書?”

    聞言裴皎然看向盤中完好的烤兔子。擡眸,喉間翻出一聲輕笑。

    “這肉不好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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