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皎然聲音柔柔的,卻也聽不出一絲情感上的起伏。彷彿只是她隨口抱怨了一句。在滿室明燈下,她換了個姿勢坐着。不經意露出腰間的金銀魚袋,珠瞳中幽光流轉。

    她一開口,衆人紛紛噤聲,也回過味。今日這宴哪裏只是爲了慶功呢?更重要的是要劃分彼此間的利益,來日天子犒賞時,心裏也不會不平。

    在場衆人能坐到現在的位置,都不傻。只是各自有各自的謀算。稍微提點,自然一下子就反應過來。神策功在收復長安,金吾功在扞衛奉天,兩者皆有功。與其糾結着如何侵佔對方的利益,倒不如把力匯聚到一塊。從這樣的格局中跳出來,免得淪爲各方權力鬥爭下的犧牲品。

    一句肉難分,已然將局勢挑明。她已經不需要任何一方替她造勢。反倒是要將衆人的利益和她綁到一塊,心甘情願地上到她的棋局上來。而她則會適當地平衡兩方間的利益。

    總而言之,一句話。這肉難不難分,全看兩方想要利益的多少。

    徐緘默不作聲地看着裴皎然。

    一旁的李休璟反倒起身遞了把分肉用的銀刀過去,“某這把刀甚爲鋒利,裴尚書可要試試?”

    銀刀攬下了一脈流光,恰好映出一雙淌着幽深寒泉的眸。

    覷着裴皎然,李休璟一笑。此間只有他見過這雙眼化作一池春水,撩的人情難自禁的模樣。

    迎上李休璟的目光,裴皎然沒說話。反倒持起擱在一旁的銀刀,兀自分起肉來。烤得恰到好處的兔肉,每一層都有裹挾着汁水的香氣在口中綻開。

    這肉很美味,亦如權力於手的美好。但這樣美好的事物,怎麼能容許外人染指呢?

    “誒,喝酒喝酒。今日我們要暢飲到盡興爲止。”徐緘朝裴皎然舉杯笑道。

    其餘跟着徐緘的將領也紛紛舉杯。

    見盞中酒已空,裴皎然喚了一旁的侍從來添酒。其他人也喚人來添酒。

    酒入盞,一道白光撞到面前。裴皎然下意識地擰身避開,左手持起筷箸擋住了對方的下一擊。然而對方忽地彎腰,拔出藏在靴中的匕首從下方抄了上來。

    其餘在桌前奉酒的侍從,也紛紛亮出暗藏的利器,撲向徐緘等人。

    眼見白光以至眼前,徐緘迅速起身向後退去。可對方一擊不中,第二擊又至。負責巡防隊軍士聽到動靜,飛快地趕過來和這批假侍從扭打在一塊。

    金鐵交擊聲不絕於耳。但畢竟是在神策軍的營壘中,這幫假侍從很快便被制服。跪在地上一臉憤憤不平地望着李休璟。

    裴皎然虛睇眼李休璟。見他沉着臉望向那幾個刺客,心中瞬間有了計較。負手站在一旁不再說話。

    “抱歉。這些人怕是衝着某來,連累諸位前輩受驚。”李休璟說完看了眼賀諒,“替某送送諸位將軍。”

    徐緘幾人互視一眼,拱手告辭。待得衆人離開後,李休璟揮手示意賀諒帶人把這些刺客押下去。

    人潮散去,只餘下二人對立。

    燭影映在李休璟面上。他眉弓隆起,眼眶深邃,鼻樑挺拔,薄脣合緊。他似乎有很多話想說,但偏要一臉深情地看着她。

    李休璟慢慢握住裴皎然的手,貼近自己的嘴脣,在掌心落下一吻。他察覺出她有些不高興,但是被她藏得很深。很難捕捉到。

    “裴尚書,有人在外找您。”

    聞言裴皎然抽回手,看着李休璟冷哂一聲轉身離開。

    “大將,要不要派人跟着?”報信的軍士小聲道。

    “不用。”李休璟移步離開。

    疾步往外走,裴皎然看了看不遠處那輛馬車,徑直走了過去。

    馬車內的正是王國老。

    “裴尚書,近來可好?”王國老掀簾下了馬車,悠悠道。

    聞問裴皎然一笑,目光溫和,“長安已經光復,不日便可迎陛下歸來。某自然好。”

    “真的麼?可老朽怎麼覺得裴尚書似乎有些不高興。”王國老眄她一眸,“彷彿是受了氣一樣。莫不是李休璟那傢伙未讓你如意?”

    “王家幾位郎君的屍首安置在慈恩寺。至於兩個小娘子許是被擄去做了琵琶伎,生死難料啊。”裴皎然揚脣,眸如寒霜,“要尋恐怕得費點時間。”

    那日她和馮元顯分開後,就去尋找王家幾位郎君的遺骨。好在獨孤峻還沒那麼喪心病狂的,讓其曝屍荒野。不過還是廢了她一番功夫才找到埋骨的地方。

    這是王國老那日請她做的事,算是二人間的交易。

    “都被擄去做了琵琶伎。即便僥倖活着回來,身心皆已千瘡百孔。”王國老目光冷銳地看着裴皎然,“裴尚書若是能見到她們,一併殺了吧。讓她們早日脫離苦楚,這也是王家唯一能給她們的體面了。”

    裴皎然聞言冷笑,“那她們真是可憐。”

    “非我心狠。只是裴尚書覺得世人會如何看待她們?這個世道,於她們這樣苦命的女子惡意太多。”王國老腳步一頓,轉身看她,“若裴尚書不忍心,那麼便想法子讓她們走得遠遠的。”

    目送馬車離開,裴皎然眸中浮起思量。喟嘆一聲,轉身回去。

    神策營壘的燭火近在咫尺。裴皎然停了下來,沒有進去的意思。風拂起她的袍角。

    踏着皎月,裴皎然進了營地。月光落在廊下,而她的屋內仍舊亮着燈。預示着裏面有人在等她。

    推門。便看見了坐在燈下的李休璟。他解了護臂,袖子挽到肘上。手中捧了本書。

    目光從李休璟身上淌過,裴皎然飛速地洗漱一番。繞過他,徑直往屏風後的睡榻走。也不管屋內是否有人,扯過被褥遮住眼前的虛渺燭光。

    未幾,有水聲傳來。等水聲平息,屋內驟然陷入黑暗。而身旁亦是沉了下去。是李休璟來了。

    知曉是誰來了,裴皎然不做聲,繼續選擇裝睡。可李休璟卻自顧自地握住了她手腕,手指落在她肌膚上。

    兩個人默契地陷在沉默中。裴皎然只覺得握在腕上的手如同烙鐵一般。滾燙地彷彿要將她整個人都灼燒殆盡,熱氣悶在被褥中。她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遠離對方。肌膚上的涼意逐漸被熱意取代,裴皎然嘆了口氣。只是被他算計一次,沒什麼大不了的。既然是利益的互換,總會有喫虧的時候。只要她不做聲,二人依然可以賞風吟月,觀花聽雨。繼續享受極致的歡愉。

    見裴皎然還在選擇裝睡,李休璟禁不住嘆了口氣。手指又滑了回去,五指熟練地從四指指縫中穿過,最後以拇指溫柔地扣住一切。

    被褥一動,裴皎然探首轉身。這是眼下她能夠流露出來的所有順從。

    “我沒想瞞着你。”李休璟聲音悶悶。頓了一會,他又繼續道:“只是你有你的考量,我也得爲李家考慮。我並非一個人……”

    裴皎然仍舊不說話,只安靜看着他。

    “所以這回我纔想藉着你的名頭,算計他們。沒想到你不肯上當。”

    聞言裴皎然一笑,“我還沒笨到,明知道是陷阱還往裏面跳。不過,有句話我想還是要告訴你。”

    話落李休璟一愕。

    趁着李休璟失神的片刻。裴皎然順勢支起身子,俯視着李休璟,纖細的手指點在他喉結上,隨着喉結的起伏而動。驀地屈指,指尖從其上劃過。她像是在索取,又像是在思考是不是應該趁機向他索命。

    他看見她額角沁着汗,又落到臉頰上。最終落到他胸口。

    裴皎然俯下身。冰涼的脣瓣越發逼近,熾熱的吐息落在他耳際。

    “只此一次,下不爲例。”裴皎然的脣瓣掃過他眼角,脣畔,最後轉到耳垂上。吐出了下句話,“愛慾和權欲是兩碼事,拎清楚對你我都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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