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樞密房搬出中書門下的三日後,裴皎然上書以功輕不敢受重賞爲由,請求將實封千戶改爲實封兩百戶。隨後在中書門下聯名上書請求明年春開科舉,啓考課。同時奉表而來的河朔三鎮的使者也抵達了長安。

    同一日李休璟率四千右神策精銳,出發前往涇原。而徐緘則從同州北上和周燧匯合,夾攻秦懷義。

    又兩日後,魏帝駁回裴皎然奏疏。並令內官傳達帝命,‘卿的功績,朕心裏有數。’,同時於太極殿設宴款待河朔奉表的使者。

    當日夜裏南面也傳來捷報,蔡希烈被部下所殺,其殘部已歸附。臨近州的刺史,已在着手準備將其首級傳首長安的事宜。

    絲竹聲散盡後,裴皎然謝絕了同僚相邀繼續去暢飲歡談的好意。和武綾迦並肩走在馳道上,凡遇見她的無一不恭維。

    在一衆恭維聲,裴皎然的目光反倒越發清明起來。然而下一瞬談笑聲止於耳畔,她擡首望去。只見一東宮的屬官站在不遠處。

    “裴相公,太子妃請您去一趟東宮。”來人畢恭畢敬地道。

    負手於後,裴皎然笑問,“真的是太子妃麼?”

    “是。”

    聽得回答後,裴皎然牽脣。目光轉落到武綾迦身上,“回去轉告一句。我今日尚有要事在身,來日自當親自登門拜訪。”

    “裴相公……”來人面露難色。

    “再轉告一句話給你們殿下。‘智者不危衆以舉事,仁者不違義以要功。’。”言罷裴皎然挽着武綾迦的胳膊離開。

    二人步出了朱雀門。閉坊鼓聲也在此時響起。

    “嘉嘉,你爲什麼不去見阿箬?”武綾迦壓低聲音問道。

    “真的是阿箬麼?”裴皎然莞爾,一脈月光正好傾瀉在她面上,“是太子想見我。那麼多人看着,我去了豈不是叫陛下疑我。”

    屈指拂去衣袖上的皺褶,裴皎然擡首望了眼天邊冷月。眼下的局勢,可不是接受太子招攬的好時候。

    “也就只有你。要是換做其他人,多多少少都會同意未來儲君的招攬。”武綾迦笑道。

    裴皎然珠瞳中幽光流轉,聲線微冷,“倘若新君勢強,接受招攬也無不可。只是咱們的殿下,日子也不算好過。所以現在沒必要捲進去。”

    說話間二人已經走到了崇義坊門口。

    “要不今晚就睡我這吧。反正趙娘子他們也都來了,大家好聚聚。”裴皎然斂了語調中冷意,柔柔一笑。

    應了她的邀請,一塊進了崇義坊。

    路過李司空宅前時,武綾迦扯了扯裴皎然的袖子。指着府邸,欲言又止。

    “如你所想。”順着武綾迦手指的方向望過去,裴皎然挑脣,“這事我有分寸。”

    過了李宅往左拐,在走上幾腳路。便到她的宅子了,比起其他李宅來說。裴皎然的宅子算得上十分寒酸。

    叩響門扉,碧色襦裙的碧扉從門後探出頭來。一臉不滿地瞪着她,大有一副不準備讓她進門的意思。

    “碧扉。”裴皎然笑喚道。

    “哦,女郎可算回來了。這回你還算有點良心,沒喝得渾身酒氣。”碧扉圍着她轉了一圈,確認她身上沒酒氣,纔開門迎她進來。

    坐於門口亭中的女郎們,紛紛擡頭起身笑盈盈地望向裴皎然和武綾迦。

    看到王家兩位娘子時,武綾迦微愕。

    捕捉到武綾迦眼中疑惑,王神愛上前作揖柔聲道:“天地浩大,我們姐妹卻不知容身何處。幸得裴相公收留我們。”

    說着王神愛瞥了眼氣定神閒,負手而立的裴皎然。她不知道這位裴尚書爲何要收留她們姐妹。可在這一座宅子裏,她沒有感覺到任何不適,也無人用異樣的眼光看待她。這一點讓她無法質疑,裴皎然背後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總之她沒有嫌棄她們,也沒把她們送回王家,看着她們死。光憑這點,她們都不得感謝她。

    “說什麼收留不收留的。只是我有愛才之心,不忍諸位埋於泥淖中。”裴皎然望向幾人笑道:“而我覺得青史中也該有諸位的姓名。”

    “可是要開科舉了?”趙鳴鸞喜道。

    “是。”裴皎然進了亭內坐下,“河朔已經復歸,長安又復。大量的人事空缺,意味着需要大量的人才去填補。這也是我接你們來長安的原因,我想你們入我門下投卷。”

    本朝科舉有行卷之風。所謂行卷是要將自己平日所做的詩文時務論述,寫於紙上向達官貴人自薦。

    按照規定,行卷的內容貴精不貴多,上要避國諱、下要避宰相諱、主試官諱還要投獻對象之家諱以及自身家諱。而且所行之卷需用熟紙,字跡端正且不能有一處塗改。投送之時還需要附上書信,以表達求知的願望。以此求得權貴賞識,爲貴人所舉薦。

    同州來的這幾位娘子,除了此前落榜過的龐、趙二人,餘下幾人都是未參與科舉的。若無權貴賞識,只怕要被擠落。所以她得親自替她們鋪一條路。

    “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周蔓草面露羨豔地看向龐舜音,“我要是能……”

    握住周蔓草的手,裴皎然一笑,“只要你想,我可以爲你運作。”

    在裴皎然的注視下,周蔓草目中隱有淚光閃過。

    “算了。我這罪官家屬的身份沒那麼好抹去。”周蔓草展顏一笑,“更何況,我也不想身上擔那麼重的擔子。帝王心,海底針。裴相公你說是不是?”

    聞言裴皎然笑而不語。

    “有裴相公爲我們引路,只怕路也會好走不少。今後我們不能出去閒逛了,得在家裏好好溫書。”趙鳴鸞溫聲道。

    “好。那我每日都要考考你。”

    聽着幾位娘子的談笑聲,又見王家姐妹和她們打成了一片。裴皎然起身走出涼亭,負手於院中望月。

    今日朝議上賈公閭的淡定的還是出乎她意料的。

    她此刻在庭中望月,殊不知同一個長安城裏,也有人和她一樣。

    一身半舊襴袍的賈公閭,負手立在廊廡之下。

    僕役提着燈在站在不遠處,恭敬道:“相公,大娘子遣人來問你何時回房歇息。”

    “再晚些,讓我一人待會。”賈公閭揮手示意僕役退下。月光剛好照在他身上,露出打着補丁的袖子。

    此前長安城內發生的種種,即便彼時他在興元府奉駕,也是瞭如指掌。崔邵和裴皎然之間的會面,寒門與世家,相權和皇權之間的暗戰,都是由獨孤峻之死挑起。而這場亂局的始作俑者裴皎然,卻完美隱身在幕後。這次的京師回攻戰,神策軍立下頭功,而金吾衛卻寸功未立。

    相比於李休璟來說,徐緘的立場是完全歸附在南衙身上。他未能有奪下長安首功,轉頭又去攻打秦懷義。即便有功績,也無法作爲南衙復起的助力。

    還有獨孤峻……一樣也是裴皎然這盤棋上的可憐人。回想起,如今長安的局勢,賈公閭禁不住冷笑。

    他藉着王璵的手,把武昌黎貶了出去。原本以爲裴皎然只不過是有野心的寒門士子,把她扶了進來。卻不曾想她亦是此道高手,沒有被任何一處暫時的權力所惑,清晰地分割每一場利益交換後的勝果。

    她甚至把獨孤峻這樣位列三公者,都算進了棋局裏。藉着人的那點貪慾,讓涇原軍士鬧事譁變,而她躲在暗處冷眼旁觀。不過也只能說獨孤家的命運合該如此,到底是武人。以爲血洗王都,就能改變原先的制度。

    殊不知從他揮刀的那一刻,路就已經走到了盡頭。即使是如此,朝廷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思緒至此,賈公閭嘆了口氣,“逆風執炬必有燒手之患。”

    他等着看她引火自焚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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