辯學之會如約而至,舉辦的地點在永濟渠畔。除了道州公廨的屬官外,不少當地的大儒和隱學者、士子都在此列。

    裴皎然攜衆陣仗赫赫而來,在設好的席位前坐下,笑盈盈地和田子瞻等人打了招呼。目光便落到擺了場中央設了案席之處。

    她所派僅有六人。遠不及河朔三鎮所出大儒士子的人數。尤其是中間還夾了武綾迦這個女郎。四下都有鄙夷的目光投來,然武綾迦只是微笑以對。再觀李休璟,雖未着甲,但仍是一番武人打扮。襆頭上繫着紅抹額,袖口束着護臂,瞧上去頗爲英武。

    察覺到有人在看着她,裴皎然瞬時收回視線,朝那人望了過去。見是崔玉彰,她勾脣。

    見衆人到齊,而圍觀者衆。田子瞻微微一笑,“既然人已到齊,那便開始吧。今日已一個時辰爲限。”

    “裴相公,節帥請您抽籤來訂此次辯學的題目。”節帥府的僚屬捧了一竹簍走到她面前道。

    依言從竹簍中抽籤。入目是大小二字。

    看着紙箋上的字,裴皎然一笑,“大小這個詞不錯。莊公所寫的《逍遙遊》便是以此爲議 ,還望諸位莫讓我失望。”

    率先發難的是居於魏州一帶的隱學者。他朝衆人一拱手,“莊子曾雲,‘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可見大當高於小。”

    瞥了那人一眼,裴皎然牽脣。這句話出自莊子的《天下篇》,意思是大到極點的東西已經沒有外圍可言,所以叫“大一”,而小到極點的東西已經無所包容,所以叫“小一”。

    莊子本人是道學的代表,其言論也大多都和玄學有關。對方以玄開頭,大抵是不想讓己方贏得容易。

    隱學者甫一落下,席間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在思忖要如何回答。只見武綾迦起身,朝隱學者一拱手。

    “先生此言差矣。《莊子·天下篇》中還雲,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可見天生萬物,而萬物流變不息,這世上任何東西都不可能永恆處於固定的狀態,事物有相對,但是事物之間沒有絕對的區別。”

    武綾迦語調款款,神色從容。不少前來觀看的娘子,朝她投去羨豔的眼光。高臺上的裴皎然,瞧見這幕彎了彎脣。

    “小便是小,大便是大。兩者如何能混作一談?正所謂,‘小知不及大知, 小年不及大年。’蟪蛄如何知春秋?朝菌如何知晦朔?而在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爲春,五百歲爲秋。然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爲春,八千歲爲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衆人匹之,不亦悲乎。”諸葛家的族人站起來反駁道。

    凝視着武綾迦,裴皎然面上笑意漸深。她怎麼覺得她此前的安排都白費了。她這位好友興許還真的能舌戰羣儒。

    目光在辯席上逡巡一圈,只見李休璟笑眯眯地望了過來,裴皎然瞬間移開視線。

    “先生莫非只讀過逍遙遊麼?《齊物論》中有云,‘天下莫大於秋毫末,則太山爲小;莫壽於瘍子,而彭祖爲夭。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爲一。’天生萬物,則萬物平等。大鵬與蟪蛄雖然大小各有差距,但是自有自的逍遙。”

    她話音剛落,喝彩聲起。

    裴皎然面露笑意。

    這廂崔玉彰卻道:“這娘子好生厲害。不知尊姓大名。”

    “她是戶部度支員外郎。”裴皎然飲了口茶笑道:“昌黎公之女。”

    她不信崔玉彰不知道武綾迦的身份。多半是故意這麼一問。

    “昌黎公有裴相公這樣的高徒,又有武娘子這樣的女兒,實在叫人羨慕。”崔玉彰笑眯眯地道。

    “人各有造化。眼下又不是魏晉門閥當道的九品中正時,便是不依附家族,也能走得不錯。”裴皎然擡手指了指李休璟,“這李將軍是隴西李家的子嗣。還不是靠着自己的軍功,走到了如今的位置上。崔公何必有門第之見。”

    崔玉彰聞言笑而不語。卻見武綾迦自站起來後,再未坐下過。反倒是河朔那邊已經連換了好幾人。

    餘光睇了眼裴皎然,崔玉彰慢悠悠地捋了捋鬍鬚。

    席間百賴無聊的李休璟,目光禁不住往裴皎然身上看。遂嘆了口氣。他也想上去大展身手,奈何武綾迦也是個能言善辯的。竟一直不落下風。

    “用管窺天,用錐指地也,不亦小乎!”又站起一隱學者,反駁起武綾迦來。

    武綾迦莞爾一笑,“‘苟足於其性,則雖大鵬無以自貴於小鳥,小鳥無羨於天池,而榮願有餘矣。故小大雖殊,逍遙一也。’先生既非大鵬,又非小鳥,怎知二者不是各自有逍遙呢?”注1

    話止裴皎然挑眉。這句話是魏晉玄學大家郭象對莊子《逍遙遊》和《齊物論》的解讀。他認爲萬物齊一,大鵬和小鳥並無區別,即便兩者處境不同,但是都可以逍遙。

    席間武綾迦旗開得勝,思路也越發清晰起來,她迎着秋陽而立,舉手投足間顧盼流光。

    對方見她這模樣,當即道:“以天下之美爲盡在己。”

    “先生何必譏我目光短淺。我記得《管子·心術上篇》亦講:“道在天地之間也,其大無外,其小無內。”,而魏晉玄學大家郭象也曾說,‘夫小大雖殊,而放於自得之場,則任其物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遙一也,豈容勝負於其間哉’。”

    “今日這辯學,怎麼有幾分魏晉清談的遺風來了。”諸葛家的家主哂道。

    國朝離魏晉已過去百餘年,以往流行的東西,在時下卻成了人人鄙夷之物。雖然魏晉善清談者衆,但善於治國者中,也有不少人善清談。比如王導、庾亮、桓溫這三人除了執政能力極強外,本人也是精於清談一道。這些人都是利用自己所擅長的清談之道,遊走於大江南北間,挽救東晉那艘搖搖欲墜的船。可見這般圓滑的辯論方式,也並非沒有可取之處。

    擡頭瞥了眼一旁的更漏,裴皎然珠瞳中幽光流轉。

    然而武綾迦卻在此時陡然轉身,朝長安的方向遙拜,“吾食君祿,自有吾道。而今君者願重設庠序,納賢於京畿。爾等之賢,吾今日已見之。諸位若有心啓蒙弘善,何不赴長安問學,何不衛庠序。使天下昧者皆有學,使諸位之才,名載青史。此間侃侃而談,雖快哉,但皆爲紙上談兵,不足道以。”

    前幾回合,她不僅思路清晰,而且口齒伶俐。已經把對方好幾人辯論得啞口無言,而現在這番話更是將辯學的本意推向了巔峯。

    此次辯學爲的本就是朝廷要重新設立庠序之事。而武綾迦這話則是告訴衆人,朝廷之所以要重設庠序,是爲了納賢。諸位再怎麼在席上能言善辯,也不足道矣。後世史書,也不會留下爾等姓名。

    “彩!”

    席間彩聲迭起。

    “娘子之言,甚合我意!朝廷願納賢,我等何必自困於此,自掩才幹。”人羣中有人朗聲道。

    目光從臺下移到田子瞻身上,裴皎然莞爾道:“節帥,今日贏者誰?”

    “自然是武娘子。”田子瞻微微一笑。

    聞言裴皎然面上笑意更深。再觀盧、諸葛兩家人,臉色則是頗爲難堪。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