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古來諫者衆,卻非皆爲求名留青史。我寒軀微末,此生不求能名留青史,但求不墮我所學。倘若不幸身死,只求世人能記我所爲,繼續諫言。”袁叡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被裴皎然一聲哂笑淹沒。

    裴皎然斂衣落座,倒了盞茶。指着門口吏佐投在門上的影子,微笑道:“你瞧外面那兩人,都是在御史臺幹了大半輩子,卻升遷無望的。是因爲他們沒能力麼?能力是有,可是有人堵住了他們升遷的路。你覺得朝廷有人爲你仗義執言,是因爲也看不慣內宦勢大麼?不是的,這些年朝中從來不缺赤誠諫言者,可爲什麼仍舊無法撼動他們的地位。是因爲他們的實力不夠,話的分量也不夠。”

    頓了頓,她繼續道:“而如今的你雖然是寒門出身,但敢於人前直言。他們抓住了這一點,把你捧高讓你成爲內宦攻擊對象。你雖是寒軀,但你血熱。讓你死,最終把你的血潑到和那些你一樣的人身上。而他們呢,只需要適時地大喊一聲,‘內宦禍國’,便會有千千萬萬個你,站起來爲此事發聲。”

    睇了眼一側的牆壁,裴皎然莞爾,“至於名留青史。死在御史臺中,名留青史便輪不到你。直言快語者,不過一捧微塵,直言且知變通者,才能名載青史。”

    袁叡深吸口氣,擡眼看向門口。那倆吏佐的影子還映在門上。他的確不知變通,也不懂如何揣摩上位者的心思。按他聽到的說法,那些人在爲他奔波發聲。可是他們真的是在爲他奔波發聲麼?

    覷着袁叡的神色,裴皎然挑脣。並非所有帝王都像本朝太宗皇帝一樣,能夠虛心接納臣子的諫言,並廣開言路。而像玄成公那般極富技巧的諫言,也並非人人都能掌握。諫言是一種體現人政治能力的行爲,然通此道者寥寥無幾。

    “下回御史臺再來鞠問你的時候,直接認錯吧。”裴皎然挑脣,微笑道:“逞一時之快是最沒用的行爲。你得多想想以後。”

    雖然她想用袁叡的血來打壓張讓等人,但是眼下這種毫無意義的犧牲,極有可能會將有利的局面拉入不可挽回的地步。尤其是在魏帝態度模棱兩可的情況下,她更不可能去投身風險,魏帝的態度對她頗爲重要。

    而更重要的一方面是,倘若真的除去了樞密院,魏帝便會打亂朝局。南衙和北司其實是一種相互制約的關係,也是一種變相的相互依靠。當一方勢力徹底消亡的時候,則是內鬥的開始。

    袁叡一臉失魂落魄地坐下,似乎已經被點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案上那盞燭火。

    “我要怎麼做?”袁叡聲音悶悶。

    然而裴皎然正欲開口,大門卻被人推了開來。只見岑羲站在門口,目光凝重,“陛下召見你和袁叡。”

    袁叡聞言一臉怔忡。方纔裴皎然說那些人爲自己發聲是別有用心,但現在陛下又突然召見他。目中淚光閃爍,顯然是爲此所感。

    瞥了眼幾乎要哭出來的袁叡,裴皎然擡頭疑怪地看向岑羲,卻沒得到任何答覆。

    裴皎然壓下心中疑惑。

    二人在御史臺收拾了一番後,在金吾衛的押送下前往武德殿。

    今日的武德殿有幾分熱鬧。

    太子自然是在的。除政事堂幾位在外,吏部尚書和侍郎皆在場。就連崔邵也在。

    待二人行過禮,魏帝掃了眼裴皎然。又看向袁叡,“你還要堅持己見麼?”

    “我……”

    “陛下,臣倒是覺得袁叡直言無錯。請您念在他敢直言的份上,饒他一命。”左僕射適時的出言道。

    斜眄左僕射一眸,裴皎然脣梢微挑。這些人都是有分量的人,卻爲袁叡發聲。怎麼看都是暗藏貓膩。尤其是在她已經提點過袁叡的情況下,又發聲這樣的事。

    思緒至此,裴皎然轉頭看向袁叡。如她所想一樣,袁叡眼泛淚光。

    她正想着。只聽見賈公閭道:“陛下,袁叡血性方剛,雖然年輕,但也並非沒有可取之處。臣倒是覺得此人敢直言,勇氣可嘉。何不如破格讓此人入御史臺。待千錘百煉後,亦能成爲國之棟樑。”

    賈公閭的話落下,旁人一臉詫異。似乎是沒想到他居然會爲袁叡說話。

    察覺到太子看着自己,裴皎然微笑不語。

    他怎麼可能好心爲袁叡說話,這其中必然有貓膩。

    然吏部尚書卻在此時詫異地看向賈公閭,開口道:“賈相公前幾日,不是還說袁叡是被亂黨指使麼?還說裴尚書與他勾連。”

    說完吏部尚書看向魏帝,神色嚴肅,“臣倒是以爲該嚴查賈相公。”

    袁叡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地看向左僕射和賈公閭。他連賈公閭的面都沒見過,何來攀附勾結。這些世族出身的人都喜歡這樣莫名構陷無罪者麼?撩衣跪地叩首,他道:“陛下草民無黨羽,更沒有受任何人指使。即便要論罪也請拿出真憑實據來。”

    吏部尚書卻是冷笑一聲,“你是寒門,而賈相公他又素喜廣納賢才。今日陛下剛剛召見你,他就出言爲你發聲,還要破格提拔你入御史臺。說你二人沒有勾連,還請拿出證據。”

    被推到議論中心的裴皎然,看了眼手足無措的袁叡,別開了目光。

    袁叡深吸口氣,繼續道:“我入長安已有兩年,這兩年都寄居於寺中。未曾登過賈相公門庭。子虛烏有之事,何來援例作爲證據!”

    此時崔邵卻開口道:“賈相公之風惠國養民。他的爲人,陛下最是清楚。盧尚書不要妄言構陷。即便有錯,那也該由陛下裁決。”

    眼見自己被崔邵圈進了泥潭中,賈公閭微微一笑,從容自辯,“陛下,臣此前所爲的確有私心,卻也是爲國。亂黨方除,就有人攻擊朝廷政令,怎能不讓人懷疑。而後臣翻閱袁叡所做文章,發現其的確是可造之材。若因直言極諫而殺之,豈非寒了天下人的心。盧尚書說臣和袁叡勾結陷害裴尚書,豈不知我若是早認識他,何須做此戲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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