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內官河堵塞的厲害。爲了保證河道挖掘順利,抽調了一部分人手過去。”沈雲舟一面回着話,一面命人取了賬冊。

    翻看着沈雲舟遞來的賬冊,裴皎然面上露了些許笑意,“已經是八月末,再過幾個月天就涼了。河工的喫食得換,過冬所用的炭火也得準備好,夾襖也要備上。”

    “都記下來。”沈雲舟轉頭吩咐起州司馬。

    眼瞅着河堤即將走完一半,裴皎然將賬冊遞還給沈雲舟。隨口道:“玄淨如今在州獄中關着。我怕是抽不開身理會河道上的事,勞沈刺史多費心。”

    “明白。不知裴相公打算如何處置玄淨?”

    話音甫落,裴皎然牽脣。沈雲舟還是問到了關鍵問題所在。

    玄淨此人到底是出自禪智寺的高僧。即便在理義上不如前朝沙門,可在江南還是有一定信衆。

    “先審吧。沈刺史有什麼好主意麼?”裴皎然語調柔柔。

    “沈某哪有這能耐,全憑裴相公吩咐。”

    聽得沈雲舟這話,裴皎然沒再說話。辭了衆人,獨自往州獄去。

    她想見玄淨。

    因着玄淨身份特殊的原因,他被單獨關押在一間囚室中。不知是獄卒貼心,還是有人特意吩咐過。囚室內準備了蒲團和木魚。

    囚室內燭火昏暗,頭頂那扇窗投下來的光成爲了唯一能看見四周陳設的存在。而那束光剛好落在玄淨身上。

    他盤膝而坐,背對着牢門。篤篤的木魚聲一聲聲傳入耳中。

    看着陽光下的玄淨,裴皎然道:“如何?”

    柔和的嗓音落下,玄淨敲擊木魚的動作一頓。他起身轉過頭和她相視。行了一記僧禮。

    “看樣子禪師過得不錯。”裴皎然揮手屏退了欲上前打開牢門的獄卒。隔着木柵欄望向玄淨,“禪師覺得佛是善還是惡。”

    還是和昨日一樣的問題。

    捻動着佛珠,玄淨已然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信者自然覺得佛善。不信者,則以佛爲惡徒。小僧奉於佛,佛與我而言爲善。”

    “說的不錯。可佛既然爲善,爲何又會壓迫百姓,掠人土地?”裴皎然輕蔑一笑,“說到底世間本無神佛。世人拜佛,拜得是自己的貪婪。佛之所以是佛,是因爲世人說他們是。”

    玄淨眉頭微蹙。雖然並非第一次和裴皎然對上,但兩次見面都給他不一樣的感覺。頭一回見面他覺得此人對神佛無敬畏,而今日見面他再度見識她自身理義的強大。

    玄淨道:“這世間有人爲惡,佛法勸人向善。若無佛傳法,世人皆以惡爲正念。而佛曰,一念惡,報卻千年善心。一念善,報卻千年惡業。”

    最後一句話出自《六祖壇經》,而壇經是禪宗的代表作。壇經中對於善惡對舉的判斷標準,並非立足於行動本身,而是取決於發動善惡的思量意念。同時又強調在萬法皆空的解脫智慧下,對現世善惡的執着,都不過虛妄。

    按照壇經裏的話總結便是,“性含萬法是大,萬法盡是自性。見一切人及非人,惡之與善,惡法善法,盡皆不拾,不可染着,猶如虛空。”

    裴皎然囅然一笑,“人之性也善惡混。修其善則爲善人,修其惡則爲惡人。倘若善化不足,惡化有餘。但人人皆有欲,有欲便有惡念於身。禪師希望擴大佛寺來傳法,可佛寺每擴大一分,朝廷財富便少一分。這又何嘗不是助紂爲虐。”

    打開牢門,推門進去。裴皎然在玄淨面前盤膝坐下,蹙眉做凝思狀,“說來我也惘。世人因欲,求於佛前。可佛門自身也受戒律清規所轄,卻要滿足世人的欲。禪師不言善惡,但卻以傳法來修善積福。那這善又修在何處?”

    “造寺、佈施、供養,只是修福,不可將福以爲功德。功德在法身,非在於福田。自法性有功德,見性是功,平直是德,內見佛性,外行恭敬。若輕一切,人我不斷,即自法性無功德。無常者,即佛性也;有常者即一切善惡諸法分別心也。”玄淨雙手合十,又唸了聲佛號。

    聽着這話,裴皎然仍舊蹙着眉,長嘆了一聲,“佛性是常,禪師卻言無常;善惡之法乃至於菩提心,皆是無常,可禪師卻言是常,這難道不是違背經義麼?”

    說至此處,裴皎然忽地掀眸,脣邊噙了抹笑。一雙原本無波無瀾的眼中剎起驚瀾,脣齒開合之下似有風霜撲面而來,“佛,勞人力於土木之功,奪人利於金寶之飾,遣君親於師資之際,遠配偶於戒律之間。天下尚有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可佛卻日崇。既然佛陀終有寂滅之日,何不如舍此凡驅,早入極樂。又何必因一時虛妄無常之念,增黎民之苦。要知道衆生說你們是佛,你們纔是佛。”

    此刻玄淨終於不在捻動他手中的佛珠。擡起頭直視着裴皎然。經過好幾輪交鋒辯論,她終於吐露出她的目的。

    玄淨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從一開始就錯了。此人的善在天下,而非在佛。同樣她對佛的惡意,也是實打實的。佛法三千萬,芥子納須彌,而成佛的法門亦有八萬四千。裴皎然不是佛教徒,她並不需要對佛慈悲。

    微笑看着玄淨,裴皎然神色逐漸溫柔。她相信玄淨已經明晰了她的想法。

    “若身飼惡虎,能換衆者生,未嘗不可爲之。佛教剝削於衆,朝廷難道沒有苛捐雜稅賦於民?走投無路之下,遁入空門,何嘗不是一種生機。”玄淨淡然道。

    裴皎然手指落在玄淨面前的木魚上。摩挲着其上的刻文,“執左道以亂政者殺,假鬼神以危人者殺。禪師,你妖言惑衆在先 ,而你的慈悲只是修己福,於國無益。我如今具瞻臺衢,肩上所扛的是江山社稷,非慈悲一處。若朝廷無國用,兵者何人養?兵不利,四夷犯境時,佛之罪便是禍及天下百姓。禪師你還有機會好好想想,裴某告辭。”

    說罷裴皎然起身離開。跨出牢門前她擡手拭去額角沁出的汗珠,飛快地離開州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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