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頭笑睨着急奔而來的二人,裴皎然忽地一笑,“渡會禪師,好久不見。”說完她收劍入鞘,示意馮元顯帶人將道恆等一衆鬧事的沙門拿下。

    見她這番動作,渡能想要開口。卻被渡會扯住衣角,示意他稍安勿躁。

    瞧見二人的動作,裴皎然溫聲道:“昔年與渡會禪師在同州一別,已有兩年。不知禪師近來如何?”

    她本就親和力極佳,舉手投足之間更無高位者的架子。一上來就與自己寒暄,讓渡會不由一愕。

    思忖片刻,渡會斂衣一拜方道:“我不過一化外之人。昔年我在同州修佛不精,自愧離開,遊走於天下,只爲求佛法。今日再見裴相公,方知菩提在何處。”

    聽着渡會的話,裴皎然勾脣。渡會還是非常識趣的,她也願意給他面子。

    “《魏書.釋老傳》中有記,沙門法果拜道武帝時。曾言,‘太祖明睿好道,即是當今如來,沙門宜應盡禮。’禪師說我是菩提,那陛下則當是如來?”裴皎然笑語晏晏。

    渡能出列施禮,“裴相公心存善念,自證菩提。而陛下憂天下萬民,自當是如來。”

    “禪師所言甚是。想必兩位也知曉長安的消息,不知兩位打算如何?”裴皎然掃了眼四周已經被神策軍看管起來的信衆,擡眉冷哂一聲,“這妖僧妖言惑衆,以圖斬殺朝臣。某今日依律殺他,你可服?”

    渡能垂首答話:“國有國法,佛門有戒律清規。妄圖殺生,已觸戒律,無論國法還是戒律都不能容他,裴相公請自便。”說着,他看了眼渡會繼續道:“今日前來,正是爲了長安限佛的政令。”

    “哦?”裴皎然訝道。

    “此處人多。還望裴相公能移尊駕至禪智寺,相議此事。”渡能擡頭看了眼玄淨墓碑前的幾人,“望裴相公允准。”

    原本裴皎然就是爲了追擊道恆而來,眼下禍首已被擒,她也犯不着去追究其餘人。看了看周圍方纔還對她一臉憤慨,此刻卻神色茫然的百姓,諷刺似的一笑。

    裴皎然丟了弓矢給馮元顯,“馮將軍,你令人押道恆回州獄。至於其餘僧衆,一律送返其所屬寺廟,查其僧籍。若無僧籍者,皆按逃犯論處。”

    “喏。”

    原本還擔心會被追責的百姓鬆了口氣,紛紛掩面痛哭起來。一時間哭聲不絕於耳。

    “房縣令。”裴皎然目光轉向房鑑月喚道。

    她沒想到房鑑月也在這。不過好在房鑑月出現的及時,爲她拖延了時間。而她那番話更讓她覺得,她沒看錯人。她們志趣相投,來日未嘗不能同遊柱宇。

    房鑑月上前施禮,“下官在。”

    “房縣令留此代某安撫衆人。”

    “喏。”

    交代好一切事務,裴皎然轉頭看向渡能師兄弟二人,“走吧。”

    三人同行。裴皎然也不帶隨從,孤身一人和二人走在一道。山風拂過,她衣袂翻飛。

    “裴相公亦有慈悲。”渡會感慨道。

    “慈悲?禪師看錯了。我若有慈悲,又怎不會容佛陀渡人。”手指勾動着劍穗,裴皎然玩味一笑,“我記得昔年在同州時,禪師亦想殺我。”

    舊事入耳,渡會面露愧色。彼時他初見裴皎然,揣着長安貴人給的話,知曉此人有意毀佛。然而經過一番辯經,他窺得她的法門,也知他不是她對手,本意誅殺她以護道,奈何棋差一招。

    舍廟宇,遠遊四方,只爲求更深佛法。今日再見,他方知無論自己如何修佛法,但招架不住法門千變萬化,而她的道樹於大義之上。

    “若我爲佛,自當要殺您。可您的道,我的法,卻不允許我殺您。”渡會捻動着手中佛珠,面上笑意和藹,“這是天意,不敢違。”

    見渡會玩起了道教天意難違那套說辭,裴皎然笑了笑沒在說話。

    兩人沒裴皎然年輕,腳程自然也慢。三人直到一個時辰後,方纔回到禪智寺。

    這是她頭一回來江南的寺廟。據說禪智寺的前身是前隋離宮。等踏進內裏,才知何爲金裝玉砌,富麗堂皇。入目雕樑畫棟,萬一不精巧絕倫。踏進此中,似誤入宮宇。

    彷彿是一早就知道她會來,寺裏特意打掃過。大殿兩側各設坐屏遮擋,門口站着一面目清秀的沙門。

    “這位是?”裴皎然訝道。

    “這是小徒清梵。”渡能回答。

    疑怪地看着渡能,裴皎然啓脣,“玄淨不是禪師的繼承人麼?”

    “二人各有各自的慧,來日自行開宗立壇也並非不可。只是可惜玄淨爲障蔽目。”渡能一嘆,“不提逝者,徒增哀傷。裴相公請。”

    待三人斂衣入座,那沙門清梵上前爲三人奉茶。茶自然不是名茶,只是普通的茶水。

    白霧散盡,一碗清水呈於眼前。

    裴皎然挽脣望向渡能。

    “這是山泉茶,裴相公莫怪。”渡能道。

    看着案上清澈的茶水,裴皎然一笑,“山泉積天地靈氣,飲可明心蕩神。禪師不是要和我議限佛一事麼?那便議吧。”

    迎上裴皎然的視線,渡能雙手合十,“長安既有政令,我等不敢違。只是江南不同於長安,此地多淫祀。淫祀禍民,積弊已久,今日吾願以此殘軀,拽淫祀入阿鼻。”

    淫祀二字入耳,裴皎然面上笑意斂盡。

    是啊,江南除了佛寺還有數不清的淫祠聳立在鄉間,亦是危害。比之佛寺來說,有過之而無不及。

    荊楚崇巫,江淮連帶着也崇尚梓華神。與佛教不同的是,淫祀所祀都是無名之神。正因如此,其背後不乏世家的背影。百姓們的錢財大多用來奉養淫祠,而土地也隨之荒廢。地方豪強則可以趁機高價收購土地。百姓沒了土地耕作,想要生存,只能賣身豪強爲奴。

    可見淫祀的猖獗,並不在於其信衆的力量有多少,而是在於背後豪強的勢力。恰好江南又是豪強盛行的地方。

    但倘若有人願爲馬前卒,亦無不可。

    坐直了身子,裴皎然擱下茶盞,“願聞其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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