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覺得窒息,彷彿一雙無形之手牢牢鎖住喉嚨一般,喘不過氣來也發不出聲音,世界在轟鳴在旋轉在……分崩離析,視野裏的所有臉孔所有畫面全部都在剝落。
父親呢?沉默了,他在逃避他的求助、逃避他的提問,試圖粉飾太平,但現在明明已經不再平靜了。
母親呢?一心一意只是想要他簽字,甚至沒有時間告訴他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根本沒有喘息空間。
所以,他應該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
“……寫上父親或者母親的名字,你沒有必要着急,但是你回到這個房間的時候,我想看見那條線上寫好名字。”
“弗蘭克,你只要寫下一個人名就好,這件事就會結束,呵呵,一切都會好的。”
逃。
他只是想逃,遠遠地逃離這裏。
只要他逃得夠遠,這裏發生的一切就能夠被遠遠拋到身後,摁下暫停鍵,父親和母親就沒有辦法離婚,一直在他找到辦法爲止,如同超級英雄一樣解決全部問題。
他會找到辦法挽救這一切的,他會的。
可是,可是……
應該怎麼做?
突然,他就被擊中,一片茫然。
一個擡頭,望向前方,不由自主就愣在了原地,忘記思考忘記移動甚至忘記呼吸,只是愣愣地注視着正前方。
無聲,無息。
但是,卻可以清晰看見那雙湛藍色眼眸裏的世界正在一點一點地分崩離析,以十倍慢鏡頭的方式,甚至能夠看見那些磚塊那些塵土那些碎片的剝離,清澈而深邃的湛藍倒影着動作發生的每一個細節。
原來,他們真的能夠真實看見一個世界毀滅的過程,如同“搏擊俱樂部”的結局一般,靜靜地注視一切的發生。
沒有憤怒,沒有恐懼,沒有咆哮,什麼都沒有。
就只有一片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然後,周圍的嘈雜和喧囂漸行漸遠,一直到徹底消失。
整個片場,完完全全呆楞住。
本來嘛,沒有人在意這場戲,現在都已經什麼年代了,離婚率居高不下,早就已經成爲人們日常生活再普通不過的事情,真的沒有必要大驚小怪,無論是夫妻還是孩子,他們都應該更加坦然了。
但現實,並非如此。
有些人不在乎,有些人在乎,這件事並不會因爲越來越多、習以爲常就變得沒有那麼傷人,對某些人來說依舊是一道巨大的口子,劃拉一下就看到了骨頭,難以癒合。
一個家庭,就是一個世界。
至少,對小弗蘭克-阿巴內爾來說,依舊是如此,那些美好的幸福的瑰麗的夢想就這樣化作了泡沫。
他沒有大喊大叫,他沒有大哭大鬧,甚至沒有熱淚盈眶。
就只是愣神,彷彿可以清晰看到那雙湛藍色眸子裏的光亮一點一點暗淡下來,整個世界遁入黑暗。
卻有一種毀天滅地的力量。
他注視着鏡頭,就好像正在注視前方的每一個人——
一個兩個,不由自主地,就這樣轉移閃避開了眼神。
僅僅兩分鐘前,他們抱怨着吐槽着,腦子裏唯一的想法就是下班;但現在,他們卻正在見證一個孩子的世界支離破碎,一陣於心不忍牢牢抓住心臟。
就這樣,屏住呼吸。
然後。
他在一片喧譁和嘈雜之中捕捉到父親的聲音,他轉頭看看四周,眼神焦點潰散地在虛空裏搜索着,“爸,什麼名字?”
克里斯托弗再次迴避了視線,哪怕這次那道視線根本沒有落在自己的身上,但他沒有辦法面對安森的眼睛,窘迫地垂下眼睛。
律師橫插一扛,履行自己的職責,“伱母親或者你父親,把名字寫在那裏,就那麼簡單。”
“不要害怕,這不是考試,沒有錯誤答案。”
律師舉起手裏的圓珠筆,放在小弗蘭克的眼前。
他微微一愣——
害怕?
害怕!
一直到此時,恐懼才猛地一下抓住心臟狠狠收縮起來,用力、再用力,幾乎就要把心臟捏得粉碎。
赫。
安森倒吸一口涼氣,屏住呼吸。
夢魘,回來了。
沒有緊張沒有焦慮沒有膽怯,五官反而緩緩舒展開來,顯得格外平靜,甚至就連瞳孔的顫抖也已經消失。
一片風平浪靜。
如同颶風來臨前的景象,一種不正常的極度平靜。
瞳孔裏,只有一片廢墟,萬籟俱靜,一片死寂。
有那麼短暫的一剎那,整個世界也跟着摁下暫停鍵,時間和空間也跟着停止下來,甚至就連呼吸和心跳的聲音也全部消失。
就在此時——
赫。
他,再次呼吸了。
就只是一次呼吸而已,卻將所有能量一口氣引爆,耳膜之上傳來一陣轟鳴,陣陣能量持續激盪。
爆炸,就這樣發生了,哪怕不需要親眼所見也能夠想象到天崩地裂、山呼海嘯的畫面,一股悲傷和苦澀就這樣抓住腳踝,牢牢地抓住,再然後——
墜落。
自由墜落,落入無限深淵,被黑暗吞噬,似乎永遠觸碰不到谷底。
剎那,定格,就這樣成爲永恆。
鏡頭,牢牢鎖定眼前這張臉,一個特寫,一次聚焦,光影細細地捕捉那張臉孔那雙眼睛裏的一切細節,卻讓光線都變得輕盈溫柔起來,在眉宇之間破碎灑落。
在這一刻,每個人都深深沉浸在那種情緒裏無法自拔。
不止觀衆而已,就連克里斯托弗和納塔莉兩位資深演員也不例外,他們完全被捲入其中,彷彿真的在經歷離婚,也彷彿真的親手摧毀小弗蘭克的世界。
克里斯托弗試圖開口發出一點聲音,卻發現一切都太過無力也太過蒼白,他窘迫地側頭避開了視線。
納塔莉的話語已經到了嘴邊,“寫我”,卻無法開口,最糟糕的地方就在這裏,她也不確定自己是否希望小弗蘭克寫下她的名字。
忽然之間,納塔莉就想起拍攝前安森對她說的話語。
“你知道嗎?”
“在現實生活裏,小弗蘭克再也沒有見過老弗蘭克,他們的最後一面就是老弗蘭克閃避他的眼神,拒絕給予任何回答。”
“而小弗蘭克也只是再見過一次寶拉。寶拉後來再婚了,也擁有其他孩子,他們沒有保持聯絡。”
現實,打破第四牆闖入電影鏡頭。
納塔莉看着眼前的那張臉孔那個眼神,就這樣愣住了——
原來,這確實就是一個世界的瓦解,再也無法挽回。
一秒。兩秒。
沒有人開口也沒有人敢打破片刻寧靜,唯恐任何一點點聲響就會讓眼前勉強維持的世界演變爲滿地碎片,一直到耳邊傳來轟鳴。
“卡!”
然而,並沒有鬆一口氣,反而是心臟狠狠沉了下去,遁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