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我!”
男子望她半晌,微微含笑。
“你藏在我身後,他們便看不見你了。”
林棠雖有些疑慮,但見陰兵逼近,顧不得許多,只得跑到男子身後,想了想,又抓住他的衣袖死死不放,生怕這人會將她出賣。
陰兵走至男子身邊,林棠緊張地捏緊了他的衣袖,不想陰兵只是看了男子兩眼,便徑直朝前繼續尋找去了。
待陰兵走遠,林棠這才呼出口長氣,自男子身後走出來,斂衽行禮。
“多謝公子相救!”
她打量着這男子,只覺得他十分不同,她雖然纔到地府沒幾天,但見過的鬼,都保持着死時的模樣,淹死的頭大如鬥,中毒的七竅流血,還有那些身遭極刑,身首異處的,都十分猙獰可怖,但眼前的男子,衣裳一塵不染,形容清雋秀美,不像一隻鬼,倒似一位仙。
男子擡手,輕輕撫過她心臟上的那隻羽箭,眸中有什麼閃過。
“還疼嗎?”
林棠有些尷尬地後退兩步,雖然已經死了,但到底男女授受不清,她朝他笑笑。
“早就沒有知覺了,一箭穿心倒也沒多少痛苦,比起別的鬼,我已經算是幸運的了。”
男子半垂下眼眸,低聲道。
“這次不過二十六歲,他爲何沒能護你周全?”
林棠沒有聽清,秀眉一蹙。
“你說什麼?”
男子沒有回答,那悲涼的神色在擡頭間一霎化作溫柔,他輕聲問。
“你還年輕,爲什麼不想投胎,卻要打翻孟婆湯?”
林棠苦笑着看向跌宕起伏的花海。
她本是代替北涼國紅綃郡主被送到中原和親的細作,她的任務是嫁給那個面容絕美,卻城府極深的罹月侯,將情報傳遞迴國,本來註定是一場刀尖行走的遊戲,可在與其鬥智鬥勇的過程中,她卻犯了一個身爲間諜最不該犯的錯誤,那便是愛上了罹月侯……她掙扎於國家和愛情之間,一次又一次地將情報送出,七年之後,兩國終於兵戎相見,她在侯府中坐立不安,聽到罹月侯中伏的消息後,再也忍不住,孤身上馬,衝入戰場。
誰知她提供給北涼的情報根本是假的,罹月侯正好將計就計,大挫北涼軍隊,北涼國師------她的師傅以爲她已然背叛,氣得下令對她放出流箭,縱然罹月侯及時趕到,終究還是沒能擋下當胸刺入她心臟的那一箭。
“爲什麼要來?”
罹月侯抱着她,那張從來狡猾含笑鎮定自若的面孔竟如斯慘白。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紅綃郡主,不拆穿便是怕你內心煎熬,進退兩難,可你爲什麼要來?”
她撫上罹月侯皎月般的面頰,撒嬌似地道。
“今日,我終於可以告訴你……我真正的名字,我叫林棠,海棠花的棠,你可要牢牢記着啊!”
罹月侯將她漸漸冰冷的手放在脣上輕吻,有冰冷的液體落在她手背上。
“好,林棠,你聽好了,不許飲下孟婆湯,好好在奈何橋上等着,等着我來尋你!”
林棠看着花海,輕輕嘆了口氣,收回目光時,面上又盡是甘之如飴的微笑。
“我和我的夫君約定過,上了奈何橋,一定不能喝孟婆湯,要在這裏等着他來。”
男子望她半晌,聲音有些澀然。
“你可知道,他還有六十多年陽壽。”
林棠怔了怔,卻又笑了,他果然守信,按她的遺願,長命百歲的活下去了,她很滿足,伸了個懶腰,眯眼道。
“那我便等六十年好了,橫豎這片花海如此妙曼,還有你可以陪我聊天,想必不會無趣。”
她在花叢中坐下,攬過一朵彼岸花,聞着那清冷幽香,笑道。
“對了,我叫林棠,你叫什麼?”
男子也在她身邊坐下,他的眼睛如同結了冰的墨玉,望進她的瞳孔中。
“印墨寒。”
林棠渾身電打般一顫,這個名字好像一道閃電,擊中她的天靈蓋,撕裂她的靈魂,她卻不知道爲什麼。
她強笑了一下,岔開話題企圖衝散這個名字帶給她的震撼。
印墨寒搖頭笑了一下。
“我是魅,一隻死了四百年的魅。”
林棠感到背脊一涼,舌頭有些打結。
“什麼是魅?”
印墨寒淡淡道。
“不願轉世投胎的鬼,流連於三途川,吸取了太多陰寒之氣,久而久之,便化作了魅。”
林棠忍不住問。
“爲什麼不願轉世?比起這裏森冷蒼涼,重返人間難道不好嗎?”
說罷,她看着印墨寒含笑的眼神,想起方纔的豪言壯語,忍不住臉色一紅。
“你在等你的夫君,我也在等我的妻子。”
“四百年了,你還沒等到你的妻子?”
印墨寒折下一株彼岸花,緩緩插@在林棠鬢間,長長的花蕊隨風搖曳,他的聲音輕柔地像風一樣。
“不,等到了,我已經是第五次看着她從奈何橋上走過。”
林棠愣愣看着他,本能覺得應該避開,但她卻沒有。
“那你爲什麼不和她一起走?”
印墨寒垂眸。
“因爲我們緣分斷了,縱使重生轉世,她也不會再與我相認,與其兩兩相忘,不如在這裏等着,每隔幾十年,便能看她一眼,這樣也不錯。”
林棠沉默許久,印墨寒的手指擦過她眼角,他看着指尖的晶瑩,低聲道。
“爲什麼流淚?”
林棠後知後覺地抹了把眼睛,也十分驚詫。
“我、我不知道。”
印墨寒一笑,起身道。
“走吧!我們到橋上去,這裏陰寒之氣太重,你不該待得太久。”
林棠點點頭,她總覺得,這個叫印墨寒的男子,眼神中有一種讓人看不懂的情緒,她只要與他視線相撞,心中便有一股無由來的悲慼涌上。
但她還來不及深究,便失去了知覺,轉身的時候,印墨寒的手輕輕略過她的後頸,林棠便軟倒在印墨寒懷中。
印墨寒注視她的面容許久,終於小心翼翼地俯身,在那毫無血色的雙脣上輕輕印下一吻。
“對不起,酥兒,雖然我很希望你能留下,讓我再多看看你,抱抱你,哪怕……一天也好,可是,如你所說,這裏太過蒼涼,你不能久留,錯過了離開的時辰,你便會變成和我一樣永世不得超生的孤魂……”
他抱着她走過奈何橋,孟婆已經端着一碗湯等在那裏,印墨寒緩緩將懷中的人放下,眸中終於涌現出悲慼,他再次將林棠擁入懷中,讓她的頭靠在自己肩膀上許久,直到孟婆蒼老的聲音響起。
“快要來不及了。”
印墨寒點點頭,將她交給孟婆,看着那琥珀色的湯水一點點灌入她脣中,他悽然笑道。
“去吧!酥兒,橫豎你和玄洛,已結下永世之緣,即便不等,他也終究會與你相見的。”
他正欲轉身,林棠突然睜開眼睛,她似發瘋般推開孟婆,湯碗砸在橋上。
“我想起來了!印墨寒!我想起來了!我是阮酥!我是阮酥啊!”
她淚如泉涌,拼命向他伸出手,卻被鐵索繞住脖頸。
“生魂林棠,時辰已到,跨過奈何橋,淌過這滾滾紅塵,到司命閣中,便意味着重新開始!”
她只覺喝下的孟婆湯在她胃裏翻涌,意識漸漸開始渙散,越用力去想,印墨寒的笑臉反而越發模糊……
望着消失在彼岸花海盡頭身影,孟婆拾起地上的空碗,對印墨寒道。
“你這又是何苦?”
印墨寒撿起橋上掉落的那朵彼岸花,花瓣上似乎還殘留着她發間的餘香,喃喃道。
“我們終有相見之日,不過是……等上幾十年罷了。”
七十年後,雍王妃壽終正寢,她兒孫滿堂,最後在雍王懷中幸福地閉上了眼睛,被帶到地府時,她已經沒有任何遺憾,脣角猶自帶着微笑,剛欲走過三途川,她卻不由停下腳步,奈何橋上,只見一名藍裳的男子負手而立,轉身對她遙遙一笑。
“你來了。”
雍王妃看着他,擡手抹了一下眼角。
“奇怪,我爲什麼……會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