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九重薇 >第二百八十三章 悲天
    出了百日,楚朝暉不再穿孝衣,卻仍是素衣素服,簡單地挽了髮箍,上頭一絲釵釧珠花全無。那一襲菸灰色繡白玉蘭花的流水錦裙外罩了藏蘭的薄紗披帛,直拖向地面,無論是面容還是心情,依舊暮靄般沉重。

    “夫人,恕婢妾多嘴,您這房裏不通風,也該開窗透透氣息。正是夏日芳菲,這一早一晚的,夫人園裏逛逛,活動一下身體,夜裏睡得也踏實些”,辛側妃好言相勸,將爐裏百合香熄去一半。

    再好的安神香,既然不起作用,這種濃厚的味道聞起來便只有傷身。

    怨雖怨矣,對與自己一樣要苦守餘生的楚朝暉,辛側妃一片惻隱。

    “聞習慣了,到覺不出來,難爲你待了這半日,是該開窗通通氣”,楚朝暉歉然地說着,朝明珠示意她去開窗。

    辛側妃臻首低垂,耳上一對明月鐺玲瓏有致,依舊是青春韶華的年紀。

    望向蒼藍色上衫配月白挑線裙、只以青金簪子綰髮的辛側妃,委實不與她的年齡相當。楚朝暉嘴角泛起一絲苦意:“辛眉,這些日子辛苦你支撐府裏的中饋,難爲你與杜若這般年紀,卻要苦守。早知如此,那幾年我便應該堅持,趁將軍在時,早早爲你們尋個出路。”

    這番話題,連着幾年內,楚朝暉曾經數次提起。辛側妃知道,這幾句話裏毫無敷衍,全是推心置腹之辭。

    身爲女人,自然知道女人的難處。往昔將軍回府,夫人也可憐她們兩個,曾想把將軍往自己與杜側妃房裏推,惹得將軍雷霆大怒。

    夫人想盡主母的本份,本沒有錯。將軍對夫人一往情深,心中容不下他人,也沒有錯。當年皇太后將自己與杜側妃賜下,原是爲着一雙女兒的將來打算,怕叫歷史重演,可憐天下父母心,也算不得有錯。

    可是,自己與杜側妃從妙齡少女守到如今,還是如玉之身。她們又有什麼錯?

    每個人都沒有錯,湊在一起,卻處處是無法回頭的錯。

    若說怪,只能怪自己命運不濟,無法得到將軍的垂青,生下一男半女相依爲命,這便是自己一輩子的宿命。

    大約當年夫人撮合不成,與將軍有過一番長談,兩人之間達成過某種協議。此後夫人遮遮掩掩與自己提了幾次,可願尋個由頭,放出府去?

    蘇睿那樣偉岸又頂天立地的男兒,是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良緣,縱然他不肯望自己一眼,辛側妃又如何捨得放手?

    記得那時她跪在夫人面前,哭得肝腸寸斷:“身爲女子當從一而終,夫人這麼做,是要逼婢妾去死麼?”

    重提當年舊事,楚朝暉添了些濃重的悔意:“早知累得你們姐妹如此下場,辛眉,當年我便不該聽你的話,應當早早將你們放出府去。怪只怪我這一輩子都優柔寡斷,除去些許的身外物,再無法替你們打算。”

    當年的去留原是自己的主意,一樣的可憐人對可憐人,辛側妃並不埋怨楚

    朝暉。她勉強笑道:“夫人何苦這般說,婢妾進了蘇家的門,便一輩子都是蘇家的人。將軍與婢妾無緣,是婢妾沒有那個福份,又怎麼會怪到夫人頭上。苦雖苦矣,辛眉並無去處,寧願一輩子陪着夫人,守着將軍的家。”

    幾乎是瞬間,辛側妃便想明白了日後的路,唯有楚朝暉一人可以依靠。出去這個門,便沒有可以叫做家的地方。

    楚朝暉欣慰地拍拍她的手,拉她在身邊坐了,就着話題往下說:“難爲妹妹青春韶華,竟有這樣的氣節。妹妹放心,我雖不理事,卻會爲妹妹好好安排。”

    這是頭一次,楚朝暉實心實意地喚了句妹妹,真正想爲辛側妃打算。

    兒子縱然與自己相左,素日裏卻孝順,不會忤逆自己。有自己在一日,便有兩位側妃的飯喫。若真有那麼一日,自己大限將至,必定交待兒子爲這兩位紅顏薄命的女子養老送終,不枉她們在蘇家苦守一生。

    楚朝暉自認想得長遠,想要儘自己所能,安排好這兩位可憐人。終究是一幅菩薩悲天憫人相,哪曉得兒子蛇蠍虎狼心。

    爲了掩飾傷感,辛側妃撿些府裏要緊的事,一件一件楚朝暉回稟。楚朝暉勉強聽了一半,實在耐不住性子,緩緩擺手道:“你向來處置得當,中饋之事,你與明珠商議着來,不必件件回我。”

    去蒼南來回三個月,船上有人相陪,幾個女孩兒刻意逗她歡喜,溫婉又時刻隨侍在側,楚朝暉心境很是輕鬆。

    如今回了府裏,四處一望,哪裏都有丈夫生活的痕跡。楚朝暉睹物思人,心裏便處處充滿憂傷。

    正院裏的西府海棠,垂落層層花瓣,被風一吹就是婆娑的漣漪。往日最愛看的花,因是丈夫手植,便添了哀傷的氣息。也是因此,楚朝暉不喜開窗,只爲一開窗,便對着昔日最愛的那一樹海棠。

    臥房裏多寶閣的隔斷上,擺着一塊不規則的褚紅色石頭,丈夫說是隕石,特特從關外帶回,讓自己開開眼界。

    夜間換了涼被,楚朝暉撫着光滑的被面,又恍然記起,這塊藍底白花的臘染絲綢緞面,是丈夫覺得好看,託人從西域帶回。

    如此這般,明明那個人已經不在,又好似處處都有他的影子。想要將他趕出自己的腦海,偏是他就立在某個地方,不時衝自己露出溫柔的笑意。

    旅途間暫時忘卻的悲傷又如潮水蔓延,瘋狂地拍打着堤岸,似要將楚朝暉脆弱的防線擊穿。如此這般渾渾噩噩,白晝與黑夜相互交替,竟不曉得到了幾時。

    瞅一眼擱在炕桌上的紫玉水晶臂環,再瞅瞅廳裏已經擺上了冰,恍然間才覺得時光流逝,楚朝暉開口問道:“已然開始預備阿薇的生辰禮,這便進了六月麼?”

    辛側妃斂眉回道:“正是,已然入了六月,今日初五了。”

    太湖之上陽光明媚,龍舟大賽的盛景恍如昨日,兒子手握珠串意氣風發的笑臉依舊在眼前,一眨眼又是一個月過去,已然六月初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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