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吳知府清廉剛硬,一家人敢與其稍稍抗衡。卻也是強龍不壓地頭蛇,凡事還須避讓三分。
只要一想到無錫城中逼仄破舊的驛館、那剛剛粉刷過的牆壁,還有堂堂官府的宴請竟然需要向梁家借地,夏蘭馨便氣不打一處來。
這位飛揚跋扈的梁小姐,夏蘭馨不止是見過,還聽自家兄長親口說起,端午夜宴時,她與另一位官家小姐喫醋拈酸的口角。
當時幸得知府千金吳小姐解了圍,一場熱熱鬧鬧的官宴纔不至於鬧得不堪。
對這種捧高踩低、極盡趨炎附勢之流的庸俗之粉,何須假以辭色?今日給她一點陽光,來日便成了她裝做燦爛的好資本。
夏蘭馨心內鄙夷,自身修養擺在哪裏,到不能開口罵人,越看梁錦官妝容精緻的臉越是不奈,少不得出言譏諷幾句。
平日極少描眉畫眼,夏蘭馨便是偶爾爲之,也全是御用的好東西。梁錦官今日脂粉用得多些,那濃郁的花香氣愈加刺鼻。
夏蘭馨挪動腳步避開了風向,躲避那股濃濃的脂粉氣,瞧着語氣綿軟,卻是暗含譏誚:“梁姑娘頻頻提及當日太湖之畔,本郡主到想起了往事,確實有人尤如穿花蝴蝶一般上躥下跳,令人印象深刻。”
當日梁錦官爲追隨夏鈺之的身影,從太守夫人的綵棚裏悄悄溜出來,命小丫頭前去打探消息。又偷偷登上二樓的包房,拿着千里眼貪看夏鈺之。
來回出入幾次,那一身豔麗的衣衫在一衆花季少女中格外顯眼,被夏蘭馨拿蝴蝶相比,輕蔑的意思可見一斑。
梁錦官面上一白,再好的涵養也端不住這種場面,呢諾了一聲:“郡主…”
夏蘭馨端着一張無瑕的笑臉,又似是極認真地問道:“梁姑娘此次入京,是隨着姑母來做生意,還是跟着吳太守的千金一起?”
無錫太守入京述職,遵從皇命攜帶了家眷,如今吳太守又得了重用,被夏閣老點名,參與清查戶部貪墨軍餉之事,十有八九便會留在京裏。
夏蘭馨這一問,貌似無意,實則有心。擺明了只結交吳小姐這樣的大家千金,不與梁錦官爲伍,頗有貶低的意思。
梁錦官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空有一張巧嘴,被夏蘭馨幾句搶白,半分近乎也套不上,反而平白被人羞辱。
話不投機,梁錦官還待厚着麪皮再分辨幾句,只聽小螺清脆的聲音如珠落玉盤,泠泠響起,對着正房門口當值的小丫頭嗔道:“夫人的院子就該小心謹慎,豈是阿貓阿狗都能來得?你們如今越發懈怠,還不趕緊把人帶出去。若再有下次,絕不輕饒。”
內宅裏胡氏掌家,小丫頭偷偷擡眼,見胡氏微不可聞地點頭,趕緊板着臉將梁錦官往外帶。邊走邊數落她說:“姑娘折回來尋帕子,我們也給了方便,如何這般不長眼,惹了世子夫人與郡主的厭煩?”
頭連番搶白,若在無錫家裏,梁錦官早將巴掌輪圓。偏是夏閣老府中不得放肆,只有唯唯諾諾跟着人往外退。
瞧着梁錦官倉皇的身影,夏蘭馨輕輕撣一下衣裙,淡漠地轉過頭來,迴轉身挽着胡氏的臂膊施施然而去。
胡氏路上低低問訊夏蘭馨幾句,何以與個商賈之女結了樑子。
夏蘭馨面含不屑,將無錫的一幕幕從頭說起。曉得此次江陰重新洗牌,梁家勢必也在其中,言語中更沒有半分留情。
胡氏這才曉得這梁錦官行爲如此不堪,又想着一個姑娘家,方纔竟大言不慚提及夏鈺之,且目光中全是仰慕,做派很叫她瞧不上眼。
家教如此,梁家的家風可見一斑,胡氏連帶着對梁夫人也添了幾分厭煩。
想着方纔夏蘭馨推崇錦繡坊的手藝,知道小姑跟那邊的掌櫃有些私交,便要打發她的滿意,兩人約了改日一同去錦繡坊製衣。
梁錦官被小丫頭帶到院外的樹下,滿腹委屈無法訴說,唯有乖乖立在原地等着梁夫人回來。
午間的風雖不陰冷,到底添了幾分料峭。梁錦官身上的帔子輕薄,披風又被她留在了外頭馬車上。只好裹了裹衣衫,將雙手籠在袖中,不多時便覺得身上陣陣寒意,心間更有股森冷的怨氣。
不曉得等了多久,終於等得梁夫人領了銀子,姑侄二人依舊乘坐翠帷小車往角門行去。雕樑畫棟的景色依舊,兩旁花香依舊氤氳,梁錦官瞧着車簾上投下的暗影扶疏,心情一落千丈。
終於明白縱然梁家富甲一方,能夠揮金如土,放在真正的勳貴眼中,依然是不入流的商賈人家。若要論起出身,她連個窮酸的吳小姐都比不上。
心裏頭那股怨憤之氣一直上撞,梁錦官不想再聽姑母的絮絮叨叨,頗想找個地方獨自一個人療傷。
她編了個謊話,說是耳釘鬆脫,要去銀樓打一對赤金丁香。
得了梁夫人首肯,梁錦官只帶了貼身的丫頭在朱雀大街下了車。
朱雀大街這一段的酒樓,大多是些百年老店,金字招牌古樸裏透着典雅。
經過了從前戰火的洗禮與時間的積澱,再加上近幾十年京師繁華的耳濡目染,各成獨有的泒系。
那些古色古香的建築各有特色,即厚重大氣,又處處彰顯着皇城的氣派。
主僕二人行走不遠,梁錦官便瞧中了一家名喚四季歸的酒樓。
黛磚灰瓦的二層建築,配着硃紅的曲欄與門楣,廊下掛着幾盞歲寒三友的絹紗走馬燈。紫檀木的框架典雅高貴,淡紫的穗頭逶迤若水。
主僕二人信步入內,梁錦官要了個僻靜的包間。也不看菜單,命小二泡一壺武夷山的大紅袍,再上一罈四川的杏花春,外加幾個精緻的佐酒小菜。
梁錦官的酒量極好,一個人自斟自飲,不多時便飲了幾大碗下肚。若放在平時,這些酒算不得什麼,今日卻是酒入愁腸,臉頰漸漸發熱,心上卻越來越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