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九重薇 >第六百一十一章 夜祭
    楚朝暉長髮鬆鬆挽系,淺藕色的棉衣素淨簡樸,身上一絲釵釧也無。

    似乎是從離開姑蘇皇城的那一刻起,這素日金尊玉貴的女子就完全摒棄了過往的繁華,甘願做一粒普通的佛前芥子,不願再想去細數塵世間的人情冷暖。

    李之方想勸幾句,卻苦於無從開口,只攜了兒子起身,恭敬地說道:“既然如此,夫人好生休息,之方父子告退。”

    待那帥帳的門簾輕輕闔上,羅綺進來服侍她躺下,又悄悄地掀了簾子出去,偌大的空間內只餘了楚朝暉一人,明明極度勞累,她卻了無睡意。

    軍中的梆子聲聲敲過三更,楚朝暉胡亂拿帕子拭去臉上的淚痕,擰亮了案上的油燈,緩緩披衣下炕,坐在蘇睿日常辦公的書案前。

    瞧着丈夫案上還整齊地堆着些史書兵法,櫃子裏還留有換洗的衣衫,好似依然佈滿蘇睿粗獷又奔放的氣息,楚朝暉小心翼翼地撫摸着,感受着丈夫的餘溫。

    想是蘇睿從未想到那一次的凱旋便是與邊城永遠的別離,他的帥帳依然保持着最初的樣子,與楚朝暉前次來時大約相似。

    拉開書案最下層的抽屜,依然是蘇睿平日偶爾寫下的詩札,行行熟悉的字際撲面,自然見字如人。楚朝暉顫抖着抽出一張,上面是蘇睿狂放而又遒勁的字際:思君如滿月,夜夜減輕輝。

    往事不堪回首,一回首便是肝腸寸斷,楚朝暉捧起詩札,輕輕帖在自己臉上,喚了聲將軍,已然淚如雨下。

    帥帳的一側,還掛着幾袋馬奶酒,想是蘇睿從前飲的舊物。楚朝暉取下一袋捧在手中,又輕手輕腳披上自己的大氅,這才掀開了帥帳的簾子。

    寒風險些將她吹個趔趄,楚朝暉逆着風艱難地站聞穩了腳步,將馬奶酒和兩隻杯盞擺上胡楊樹下的青銅案几上。

    白雪紛飛,簌簌灑滿營地,乾冷而凜冽的寒風裏獨有的邊塞氣息撲面而來,有着久違的熟悉感,依稀還是那年那夜,她與蘇睿共渡仲秋的一刻。

    楚朝暉拔開木塞,將兩隻酒杯斟滿,再輕輕一碰,然後深情地將其中一杯灑在案前,自己則端起另一杯悄然飲進。

    馬奶酒的味道依然沖鼻,醉過一次的人不願醒來,卻開始懷念這辛辣的氣息。

    羅綺等人居住的帳篷裏,魆黑寧靜,唯有挑起的一絲縫隙裏,露出羅綺擔憂而關切的目光。瞧着楚朝暉在黑夜裏自斟自飲,又不時將杯中酒不時灑落在腳下的土地,羅綺不忍打擾,唯有默默地牽掛。

    楚朝暉遙望軍營裏不曾熄滅的點點篝火,瞧着遠遠近近的帳篷都籠罩在簌簌的飛雪之中,雖然蒼茫而簡陋,卻又顯得那樣靜謐而又安寧,一路行來便有的衝動在這一刻越發篤定,楚朝暉再次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若她不再回到京城,安心留在這裏,大約可以離得蘇睿更近。

    這想法一旦滋生,便如同春天的一粒種子生根發芽,瘋狂地滋長,轉眼間便長成參天巨樹

    ,再也不可動搖。

    重新回到帳中,楚朝暉學羅綺的法子爲自己薰着手指解癢。她將艾草烤在炭火盆上,就着火盆取暖。炭盆燒得很旺,卻不是京中常見的銀絲霜炭,而是有着微微的煙氣,令她有些不適。

    楚朝暉輕咳了兩聲,飲了杯熱茶緩解嗓間的乾澀,卻又覺得這種煙火氣極爲溫馨,勝過安國王府的孤被冷寢千倍。

    被褥牀帷都是丈夫舊日所用,彷彿那上頭還留有丈夫的氣息,軍營裏的第一個夜晚,楚朝暉以爲自己會輾轉反側,誰料想竟然一覺黑甜到明。

    第二日一早,士兵們出過早操,李之方的帥帳裏,已經聚集了邊城所有的將領。安國夫人的到來不是祕密,李之方無須隱瞞,連同被泒去屯田的幾名大將,也被他一併召回,大家都默默等待着,想聽聽安國夫人從京城裏帶來何許指示。

    楚朝暉並沒有讓大家等得太久,她簡單地用完早膳,便換了一襲莊重的素紋青衣,外頭依舊罩着厚厚的黑毛大氅,披着雪花進到李之方的帥帳裏,眼望着一位位赤誠而又正直的將領們時,原先的膽怯蕩然無存。

    邊城將領這幾年調動不多,有幾位是昔年的舊識,昨日不曾有機會與楚朝暉寒暄,這次特意到她面前見禮,其間就有被李之方泒去屯田的黃捷。

    黃捷與楚朝暉有過幾面之緣,算得上熟識。他笑容有些靦腆,向楚朝暉抱拳行禮,依着舊時習慣喚了聲嫂夫人。

    有了昔年袁非的前車之轍,楚朝暉越發相信射向丈夫的那一箭,便出自昔日這些最親近的人。何況李之方將黃捷泒去屯田,巧妙地將他調離軍中,必定有李之方的理由。

    從不經風雨的雅室幽蘭成爲今日的鏗鏘玫瑰,這一年間楚朝暉經歷了丈夫的死別與兒子的生離,一顆曾經柔軟的心早被磨出粗礫。

    她安嫺地笑着,向黃捷擡手示意:“將軍不必客氣,快快請起。昨日不曾見着將軍,我還特意問起李將軍,這才曉得您另有重任。”

    楚朝暉言詞溫婉,行動得體,一番話如涓涓細流,安靜地在每個人心間流淌。衆人只曉得她言語真摯,沒有人懷疑她話裏有任何不真實的成份。

    “上陣殺敵須得糧草先行,黃將軍引領士兵開墾荒地,自給自足,功勞匪淺。待我回京之時,一定會據實向陛下稟報,相信後部很快便會論功行賞。”

    黃捷臉上靦腆的笑意更深,他再次拱手,笑容格外爽朗:“末將何功之有,全是李將軍運籌帷幄,想出此等亦農亦兵的好法子。”

    衆人寒喧契闊,聊了些軍中庶務,楚朝暉這纔將話鋒一轉,向李之方頷首致意:“我的來意,昨日已說與將軍知曉,相信諸位將領也十分好奇。今日斗膽,我欲暢所欲言,請將軍集結軍隊,讓下頭的士兵也親耳聽到。”

    黃捷面上堆着笑容,心底卻一片陰翳。自打接了蘇光復的消息,他這幾日一直都在暗中集結軍隊,苦等蘇光復與蘇暮寒的到來。未料想該來的不來,卻迎來了楚朝暉這樣一位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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