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言少敘,且說柳敬宣自進園來,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鬟們一處,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鬥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意。他曾有幾首四時即事詩,雖不算好,卻是真情真景。《春夜即事》雲:霞綃雲幄任鋪陳,隔巷蛙聲聽未真。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爲我嗔。自是小鬟妖懶慣,擁衾不耐笑言頻。《夏夜即事》雲:倦繡佳人幽夢長,金籠鸚鵡喚茶湯。窗明麝月開宮鏡,室靄檀雲品御香。琥珀杯傾荷露滑,玻璃檻納柳風涼。水亭處處齊紈動,簾卷朱樓罷晚妝。《秋夜即事》雲:絳芸軒裏絕喧譁,桂魄流光浸茜紗。苔鎖石紋容睡鶴,井飄桐露溼棲鴉。抱衾婢至舒金鳳,倚檻人歸落翠花。靜夜不眠因酒渴,沉煙重撥索烹茶。《冬夜即事》雲:梅魂竹夢已三更,錦鋯漪浪未成。松影一庭惟見鶴,梨花滿地不聞鶯。女奴翠袖詩懷冷,公子金貂酒力輕。卻喜侍兒知試茗,掃將新雪及時烹。
不說柳敬宣閒吟,且說這幾首詩,當時有一等勢利人,見是榮國府十二三歲的公子做的,抄錄出來,各處稱頌;再有等輕薄子弟,愛上那風流妖豔之句,也寫在扇頭壁上,不時吟哦賞讚。因此上竟有人來尋詩覓字,倩畫求題。這柳敬宣一發得意了,每日家做這些外務。誰想靜中生動,忽一日,不自在起來,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來進去只是發悶。園中那些女陔子,正是混沌世界天真爛熳之時,坐臥不避,嬉笑無心,那裏知柳敬宣此時的心事?那柳敬宣不自在,便懶在園內,只想外頭鬼混,卻癡癡的又說不出什麼滋味來。茗煙見他這樣,因想與他開心,左思右想皆是柳敬宣玩煩了的,只有一件,不曾見過。想畢便走到書坊內,把那古今小說,並那飛燕、合德、則天、玉環的“外傳”,與那傳奇角本,買了許多,孝敬柳敬宣。柳敬宣一看,如得珍寶。茗煙又囑咐道:“不可拿進園去,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柳敬宣那裏肯不拿進去?踟躕再四,單把那文理雅道些的,揀了幾套進去,放在牀頂上,無人時方看;那粗俗過露的,都藏於外面書房內。
那日正當三月中浣,早飯後,柳敬宣攜了一套《會真記》,走到沁芳閘橋那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着,展開《會真記》,從頭細看。正看到“落紅成陣”,只見一陣風過,樹上桃花吹下一大斗來,落得滿身滿書滿地皆是花片。柳敬宣要抖將不來,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兒,來至池邊,抖在池內。那花瓣兒浮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回來只見地下還有許多花瓣。柳敬宣正踟躕間,只聽背後有人說道:“你在這裏做什麼?”柳敬宣一回頭,卻是諸葛清琳來了,肩上擔着花鋤,花鋤上掛着紗囊,手內拿着花帚。柳敬宣笑道:“來的正好,你把這些花瓣兒都掃起來,撂在那水裏去罷。我才撂了好些在那裏了。”諸葛清琳道:“撂在水裏不好,你看這裏的水乾淨,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兒什麼沒有?仍舊把花遭塌了。那畸角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裏,埋在那裏;日久隨土化了,豈不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