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清天之下 >第二百一十七章 勸離
    登時衆丫頭聽見王夫人醒了,都忙進來。王夫人便叫:“玉釧兒把你媽叫來!帶出你姐姐去。”金釧兒聽見,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罵,只管發落,別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來年,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王夫人固然是個寬仁慈厚的人,從來不曾打過丫頭們一下子,今忽見金釧兒行此無恥之事,這是平生最恨的,所以氣忿不過,打了一下子,罵了幾句。雖金釧兒苦求也不肯收留,到底叫了金釧兒的母親白老媳婦兒領出去了。那金釧兒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話下。

    且說楚敬連見王夫人醒了,自己沒趣,忙進大觀園來。只見赤日當天,樹陰匝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剛到了薔薇架,只聽見有人哽噎之聲。楚敬連心中疑惑,便站住細聽,果然那邊架下有人。此時正是五月,那薔薇花葉茂盛之際,楚敬連悄悄的隔着藥欄一看,只見一個女孩子蹲在花下,手裏拿着根別頭的簪子在地下摳土,一面悄悄的流淚。楚敬連心中想道:“難道這也是個癡丫頭,又像顰兒來葬花不成?”因又自笑道:“若真也葬花,可謂‘東施效顰’了,不但不爲新奇,而且更是可厭。”

    想畢,便要叫那女子說:“你不用跟着林姑娘學了。”話未出口,幸而再看時,這女孩子面生,不是個侍兒,倒像是那十二個學戲的女孩子裏頭的一個,卻辨不出他是生、旦、淨、醜那一個腳色來。楚敬連把舌頭一伸,將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兩回皆因造次了,顰兒也生氣,寶兒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們,越發沒意思了。”一面想,一面又恨不認得這個是誰。再留神細看,見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嫋嫋婷婷,大有諸葛清琳之態。楚敬連早又不忍棄他而去,只管癡看。

    只見他雖然用金簪畫地,並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畫字。楚敬連拿眼隨着簪子的起落,一直到底,一畫、一點、一勾的看了去,數一數,十八筆。自己又在手心裏拿指頭按着他方纔下筆的規矩寫了,猜是個什麼字。寫成一想,原來就是個薔薇花的“薔”字。楚敬連想道:“必定是他也要做詩填詞,這會子見了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兩句,一時興至,怕忘了,在地下畫着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寫什麼。”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見那女孩子還在那裏畫呢。畫來畫去,還是個“薔”字;再看,還是個“薔”字。裏面的原是早已癡了,畫完一個“薔”又畫一個“薔”,已經畫了有幾十個。外面的不覺也看癡了,兩個眼睛珠兒只管隨着簪子動,心裏卻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麼說不出的心事,才這麼個樣兒。外面他既是這個樣兒,心裏還不知怎麼熬煎呢?看他的模樣兒這麼單薄,心裏那裏還擱的住熬煎呢?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

    卻說伏中陰晴不定,片雲可以致雨,忽然涼風過處,颯颯的落下一陣雨來。楚敬連看那女孩子頭上往下滴水,把衣裳登時溼了。楚敬連想道:“這是下雨了,他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驟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說道:“不用寫了,你看身上都溼了。”那女孩子聽說,倒唬了一跳,擡頭一看,只見花外一個人叫他“不用寫了”。一則楚敬連臉面俊秀,二則花葉繁茂,上下俱被枝葉隱住,剛露着半邊臉兒:那女孩子只當也是個丫頭,再不想是楚敬連,因笑道:“多謝姐姐提醒了我。難道姐姐在外頭有什麼遮雨的?”一句提醒了楚敬連,“噯喲”了一聲,才覺得渾身冰涼。低頭看看自己身上,也都溼了。說:“不好!”只得一氣跑回怡紅院去了。心裏卻還記掛着那女孩子沒處避雨。

    原來明日是端陽節,那文官等十二個女孩子都放了學,進園來各處玩耍。可巧小生寶官正旦玉官兩個女孩子,正在怡紅院和襲人玩笑,被雨阻住,大家堵了溝,把水積在院內,拿些綠頭鴨、花鰵、彩鴛鴦,捉的捉,趕的趕,縫了翅膀,放在院內玩耍,將院門關了。襲人等都在遊廊上嘻笑。楚敬連見關着門,便用手扣門,裏面諸人只顧笑,那裏聽見。叫了半日,拍得門山響,裏面方聽見了。料着楚敬連這會子再不回來的,襲人笑道:“誰這會子叫門?沒人開去。”楚敬連道:“是我。”麝月道:“是寶姑娘的聲音。”晴雯道:“胡說,寶姑娘這會子做什麼來?”襲人道:“等我隔着門縫兒瞧瞧,可開就開,別叫他淋着回去。”說着,便順着遊廊到門前往外一瞧,只見楚敬連淋得雨打雞一般。襲人見了,又是着忙,又是好笑,忙開了門,笑着彎腰拍手道:“那裏知道是爺回來了!你怎麼大雨裏跑了來?”

    楚敬連一肚子沒好氣,滿心裏要把開門的踢幾腳。方開了門,並不看真是誰,還只當是那些小丫頭們,便一腳踢在肋上。襲人“噯喲”了一聲。楚敬連還罵道:“下流東西們,我素日擔待你們得了意,一點兒也不怕,越發拿着我取笑兒了!”口裏說着,一低頭見是襲人哭了,方知踢錯了。忙笑道:“噯喲!是你來了!踢在那裏了?”襲人從來不曾受過一句大話兒的,今忽見楚敬連生氣踢了他一下子,又當着許多人,又是羞又是氣又是疼,真一時置身無地。待要怎麼樣,料着楚敬連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着說道:“沒有踢着,還不換衣裳去呢!”

    楚敬連一面進房解衣,一面笑道:“我長了這麼大,頭一遭兒生氣打人,不想偏偏兒就碰見你了。”襲人一面忍痛換衣裳,一面笑道:“我是個起頭兒的人,也不論事大事小,是好是歹,自然也該從我起。但只是別說打了我,明日順了手,只管打起別人來。”楚敬連道:“我才也不是安心。”襲人道:“誰說是安心呢!素日開門關門的都是小丫頭們的事,他們是憨皮慣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癢癢。他們也沒個怕懼,要是他們,踢一下子唬唬也好。剛纔是我淘氣,不叫開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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