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襲人見了自己吐的鮮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着往日常聽人說:“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縱然命長終是廢人了。”想起此言,不覺將素日想着後來爭榮誇耀之心盡皆灰了,眼中不覺的滴下淚來。柳敬宣見他哭了,也不覺心酸起來,因問道:“你心裏覺着怎麼樣?”襲人勉強笑道:“好好兒的,覺怎麼樣呢!”柳敬宣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燙黃酒,要山羊血峒丸來。襲人拉着他的手,笑道:“你這一鬧不大緊,鬧起多少人來,倒抱怨我輕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鬧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經明兒你打發小子問問王大夫去,弄點子藥喫喫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覺的,不好嗎?”柳敬宣聽了有理,也只得罷了,向案上斟了茶來給襲人漱口。襲人知柳敬宣心內也不安,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必不依,況且定要驚動別人,不如且由他去罷。因此倚在榻上,由柳敬宣去伏侍。
那天剛亮,柳敬宣也顧不得梳洗,忙穿衣出來,將王濟仁叫來親自確問。王濟仁問其原故,不過是傷損,便說了個丸藥的名字,怎麼喫,怎麼敷。柳敬宣記了,回園來依方調治,不在話下。
這日正是端陽佳節,蒲艾簪門,虎符係臂。午間王夫人治了酒席,請薛家母女等過節。柳敬宣見趙雨杉淡淡的,也不和他說話,自知是昨日的原故。王夫人見柳敬宣沒精打彩,也只當是昨日金釧兒之事,他沒好意思的,越發不理他。諸葛清琳見柳敬宣懶懶的,只當是他因爲得罪了趙雨杉的原故,心中不受用,形容也就懶懶的。鳳姐昨日晚上王夫人就告訴了他柳敬宣金釧兒的事,知道王夫人不喜歡,自己如何敢說笑,也就隨着王夫人的氣色行事,更覺淡淡的。迎春姐妹見衆人沒意思,也都沒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那諸葛清琳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個道理。他說:“人有聚就有散,聚時喜歡,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感傷,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兒開的時候兒叫人愛,到謝的時候兒便增了許多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故此人以爲歡喜時,他反以爲悲慟。那柳敬宣的性情只願人常聚不散,花常開不謝;及到筵散花謝,雖有萬種悲傷,也就沒奈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無興散了,諸葛清琳還不覺怎麼着,倒是柳敬宣心中悶悶不樂,回至房中,長吁短嘆。
柳敬宣聽了這些話,氣的渾身亂戰。因說道:“你不用忙,將來橫豎有散的日子!”襲人在那邊早已聽見,忙趕過來,向柳敬宣道:“好好兒的,又怎麼了?可是我說的,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晴雯聽了冷笑道:“姐姐既會說,就該早來呀,省了我們惹的生氣。自古以來,就只是你一個人會伏侍,我們原不會伏侍。因爲你伏侍的好,爲什麼昨兒才挨窩心腳啊!我們不會伏侍的,明日還不知犯什麼罪呢?”襲人聽了這話,又是惱,又是愧;待要說幾句,又見柳敬宣已經氣的黃了臉,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兒,原是我們的不是。”晴雯聽他說“我們”兩字,自然是他和柳敬宣了,不覺又添了醋意,冷笑幾聲道:“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叫我替你們害臊了!你們鬼鬼祟祟乾的那些事,也瞞不過我去。不是我說,正經明公正道的,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裏就稱起‘我們’來了!”
襲人羞得臉紫漲起來,想想原是自己把話說錯了。柳敬宣一面說道:“你們氣不忿,我明日偏擡舉他。”襲人忙拉了柳敬宣的手道:“他一個糊塗人,你和他分證什麼?況且你素日又是有擔待的,比這大的過去了多少,今日是怎麼了?”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塗人,那裏配和我說話!我不過奴才罷咧!”襲人聽說,道:“姑娘到底是和我拌嘴,是和二爺拌嘴呢?要是心裏惱我,你只和我說,不犯着當着二爺吵;要是惱二爺,不該這麼吵的萬人知道。我才也不過爲了事,進來勸開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尋上我的晦氣。又不像是惱我,又不像是惱二爺,夾槍帶棒,終久是個什麼主意?我就不說,讓你說去。”說着便往外走。柳敬宣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氣,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發你出去,可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