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姨滿臉幽怨,拍了拍心口,怯生生道:“呦,輪到罵我了?文聖隨便罵,我都受着。”
老秀才有些難爲情,搓手道:“哪裏哪裏,這不是說得口乾舌燥了,來壺酒潤潤嗓子唄。”
封姨笑道:“文聖還是直接罵人更爽利些。”
酒水好喝卻難騙。
已無半點心氣的陸尾,只是與文聖打了個道門稽首,便默然離去,就此遠遊中土神洲,重返陸氏家族。
這位陸氏老祖,打定主意,這輩子都不再踏足寶瓶洲了,是非之地,苦手太多,先是齊靜春,又有陳平安。
老秀才喝了個微醺,散步走出火神廟,到了祠廟門口那邊,突然停步,嘆了口氣,欲言又止。
那位凡俗夫子的老嫗,既是火神廟的門房,也是廟祝。
老嫗身形佝僂,輕聲笑道:“文聖收了個好弟子,溫良恭儉,待人有禮數,出門在外,眼中可見滿大街的聖人,人人身上皆有佛性,雖然出身貧寒,卻有大智慧,有悲憫心。”
老秀才滿臉喜悅,笑得合不攏嘴,卻仍是擺擺手,“哪裏哪裏,沒有前輩說得那麼好,畢竟還是個年輕人,以後會更好。”
眼前“老嫗”,只是一副寄居的皮囊,宛如一座俗世的客棧,至於她的真實身份,就有點曲折複雜了。有點類似陳清流、鄭居中這對師徒之於那個騎龍巷的目盲老道士。她其中一個相對淺顯的身份,是那驪珠洞天的扶龍士老祖之一,也是昔年某位龍女的教習嬤嬤,更早一些,她還算是文廟的自家人,三千年之前的養龍士正統主脈,身份正是儒家禮官之一。
所以當初陸沉在小鎮擺攤,被劉羨陽掀翻了算命攤子,是有一條潛在脈絡因果線的。
整個寶瓶洲,龍氣最盛之地,之前是驪珠洞天,如今當然是大驪京城了。
老嫗一本正色道:“下下人有上上智。”
老秀才收斂笑意,沉默片刻,輕輕點頭,“前輩比封姨的眼光更好幾分。”
老嫗搖頭道:“要說眼光,我們皆不如齊靜春遠矣。”
老秀才猶豫了一下,揪鬚唏噓道:“少年心事當拿雲,誰念幽寒坐嗚呃。”
言下之意,是當年陸沉乘舟出海,依舊未能尋見一處心安之所,最終爲了追求心中大道,離鄉去往青冥天下,成爲道祖三弟子,無波是古井,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雖說顯得違心且無情,其實並不曾違背心中大道。
老嫗笑了笑,“陸沉當年在驪珠洞天擺攤多年,既是爲他的大師兄護道一程,又是壓勝齊靜春的最後一記無理手,明明是仇人,文聖爲何還要爲此人辯解什麼?”
老秀才搖頭說道:“一碼歸一碼,恩怨分明大丈夫。”
花棚那邊。
老車伕晃着只剩下小半酒水的酒罈,唉聲嘆氣,愁眉不展。
封姨笑道:“這就叫報應不爽,站好捱揍就是了,何必學娘們嬌弱狀。”
老車伕無奈道:“是誰說的,跟誰不對付,都不要跟老秀才和鄭居中,火龍真人這三人結仇。”
一個吵架太厲害,一個腦子太好,一個山上朋友太多。
在老車伕悻悻然離開火神廟後,老嫗步履蹣跚,來到花棚這邊。
後世各司的新晉補缺神靈也好,山上的譜牒修士與山澤野修也罷,至多與書院山長有些交集,其實對於文廟的陪祀聖賢,是不太瞭解的,在三千年之前,以及與八千年之前,存在着兩道界線明顯的分水嶺,那些陪祀聖賢的形象,在世人心中越來越淡化,甚至是淡忘了。
老嫗捋了捋鬢角髮絲,笑着點頭。
封姨喝着酒,自言自語道:“爲月憂雲,爲書憂蠹蟲,爲學問憂薪火,爲百花憂風雨,爲世道坎坷憂不平,爲才子佳人憂命薄,爲聖賢豪傑憂飲者寂寞,真是第一等菩薩心腸。”
老嫗呢喃道:“花實互爲因果。”
————
少年跳下馬車,走向小巷,捧着一對粉彩花鳥書畫筒,卷軸不下二十支。
劉袈笑罵道:“你小子搬家呢?”
小趙的字畫,啥時候這麼不值錢了?
還是說自己的破例賞臉討要字畫,把小趙給受寵若驚到了這個份上?
趙端明到了小巷那邊,進入白玉道場,將兩支書畫筒往地上那麼一杵,然後小聲說道:“師父,好像我爺爺,早就曉得是誰要字畫了。”
劉袈提起一支卷軸,笑呵呵道:“也正常,你爺爺打小就猴精猴精的,瘦得就像只剩下一雙眼睛,見人就滴溜溜轉,你小子虧得不像他,不然我絕不會收你當徒弟。”
真不知道當年那麼個見着個腚兒大就挪不開眼的少年郎,怎麼就成了享譽朝野的大官,一字千金,連山上神仙都要求字。
修道之人,就這點好,見過很多山下老人的“少年”。
劉袈解開卷軸上邊的金黃絲繩,手腕一抖畫卷,在空中攤開來,上書兩排筆墨飽滿、酣暢淋漓的大字,“形單影隻不自憐,獨擋四面舍我誰。”
劉袈笑罵道:“好個小趙,字跟馬屁功夫一樣,老當益壯。”
趙端明埋怨道:“師父,差不多點啊,好歹是我爺爺,你總這麼小趙小趙的,讓我難做人。裝聾做啞,不孝順,反駁吧,還是不孝順。”
劉袈笑了笑,突然問道:“該不會是些請人捉刀的贗品吧?”
趙端明伸長脖子一瞧,“師父,你什麼眼神啊,上邊的墨跡都還沒徹底幹,還有不是得意之作絕不鈐印的那方花押,能作假?”
“再說師父又不是不知道,我爺爺最緊着臉皮了,即便年輕那會兒缺錢,爺爺至多也就是仿畫作假,掙點買書錢。”
劉袈轉頭問道:“苦哈哈的,拉着一張臉做什麼。”
少年蹲在地上,“爺爺說了,讓你送他兩方親手篆刻的印章,分別落款‘劍仙’和‘國手’,要是不給,他就親自來這邊堵門討債。”
老修士瞪眼道:“小趙是不是出門沒看路,腦子給門板夾到了?一個風吹就倒的老傢伙,還敢來這邊堵門?”
趙端明用一種可憐兮兮的眼神望向自己的師父。
自己怎麼就攤上了這麼個不開竅的師父。
劉袈很快想通其中關節,咳嗽幾聲,給自己找臺階下了,“好說好說,師父其實是位深藏不露的金石名家,只是輕易不顯露這手絕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