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那大驪國師,繡虎崔瀺,或者說整個寶瓶洲,當初到哪裏去尋找此物?”
老人說到這裏,伸手指向陳平安,“就是你這個小師弟了,是你合道的半座劍氣長城。”
陳平安目瞪口呆。
老人道破天機,“大戰過後,寶瓶洲那份天時的殘餘道韻猶在,你要是不在造化窟那邊入睡,早幾年返回寶瓶洲,對你對寶瓶洲,都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崔瀺狠是真的心狠,在這座仿白玉京內,雙方曾經有過一場對話,老人問崔瀺,事關重大,你就不與陳平安打聲招呼?結果崔瀺丟出一個說法,說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是那麼好當的?這種本分事,陳平安知不知道過程,半點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那個結果。
老人笑了笑,“還記不記得當年你離開書簡湖,獨自走在北歸路上,在一處山頂曬竹簡,我與你討要了一些?”
陳平安點頭道:“說好了二十四支竹簡,最後前輩還是拿走了將近三十支竹簡。前輩討價還價的本事,與渾水摸魚的功夫,晚輩自嘆不如。”
青同差點沒忍住,你陳平安不過是文聖一脈的嫡傳弟子,怎麼跟這位前輩說話呢,客氣點啊。
其實浩然天下,一直有這麼個說法,天下英才,半在儒家文廟。文廟英才,半在亞聖文脈。
不過在青同看來,惹誰都別惹文聖一脈的嫡傳弟子。
陳平安問道:“能否懇請前輩點燃一炷水香?”
老人笑問道:“你自己說說看,我要那麼點文廟功德做什麼?”
陳平安啞然。
老人沒有說破一事,其實當初山頂一別,年輕的賬房先生坐在馬背上,曾經迷迷糊糊打了個盹。
並不知道那位連蒙帶騙拐走不少竹簡的老先生,牽馬而行,還與自己有過一番好似問心的閒聊。
老人想起當年輕人的一句心聲。
不吵架不吵架,真心沒力氣了,若是喫過了綠桐城四隻價廉物美的大肉包子,說不定可以試試看。
所以老人打趣一句,“冷豬頭肉,是能當包子餡嗎?”
陳平安也不拖泥帶水,作揖拜別道:“打攪前輩了,我們這就離去。”
不曾想老人笑呵呵道:“對了,重塑二十四節氣一事,可是一筆不小的功德,真心不小了,而且你可能還不清楚,並未算入文廟功德簿,師兄崔瀺等於幫你餘着這麼一份家當,我呢,算是代爲保管,這一炷水香,要我點燃,也行,但是你就跟這份功德沒關係了。這筆買賣,做不做?”
青同顧不得什麼,立即以心聲提醒陳平安,“別做!千萬別衝動,太虧了,虧大了!再說了,功德本就是崔瀺留給你的,以這位前輩的歲數和輩分,怎麼都不會貪墨了去,回頭再找個法子來這邊討要……”
老人好像察覺到青同的心聲,搖頭道:“不湊巧,我與崔瀺有過一樁約定,這份功德,雖然是屬於陳平安的,但是如何拿回去,用何種方式,在我,而不在陳平安。”
青同一時氣急,怎麼好意思這麼欺負人呢。
陳平安思量片刻,點頭道:“做了!”
老人隨後抖了抖袖子,雙手負後,笑眯眯道:“心不心疼?”
青同不知道陳平安心不心疼,反正自己都要替他心疼。
這麼一大筆天地功德,幾乎是文廟功德簿上濃墨重彩的一整頁啊!
可以與多少山水神靈做買賣了?
陳平安板着臉說道:“還好。”
老人笑道:“生意落地,那就不送客了。”
陳平安突然說道:“前輩別忘了將半數功德,轉交給五彩天下飛昇城。我只是合道半座劍氣長城,半座劍氣長城卻不是我的。”
“理所當然。”
老人直到這一刻,才神色和藹起來,毫不掩飾自己的讚賞神色,“不愧是崔瀺和齊靜春的小師弟。”
青同又是一臉呆滯。
倆聊天的,不覺費勁,我只是一個旁聽的,都要心累了。
老人竟是甩了甩袖子,與年輕人作揖行禮。
陳平安正衣襟,與老人作揖還禮。
陳平安,是在五月初五這一天來的。
而這位老人,則是在五月初五那天走的。
雙方相逢於書簡湖。
先生先賢們的背影,已經在路上漸行漸遠。
但是曾經看着那些背影的某個身影,一樣會成爲更年輕之人眼中的背影。
老人起身後,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神色慈祥,宛如一位看到了年輕晚輩有出息的家中長輩,輕聲道:“好家教。”
陳平安挺直腰桿,嘴脣微動,不過到底沒說什麼,只是眼神明亮,默默點頭。
梧桐樹那邊。
盤腿而坐陳平安睜開眼睛,長呼出一口氣。
小陌立即收起那尊劍氣森森的縹緲法相,輕聲問道:“公子,還好吧?”
陳平安點頭笑道:“算是很順利了。”
師兄崔瀺曾經與人“借字”。
其中一個“山”,先生在功德林那邊說起過,正是禮記學宮大祭酒的本命字。
那麼“水”一字何在?
雖然先生從未提及,但是陳平安早就心中有數了。
當然是這位道場在書簡湖、寫出過一篇《問天》的的老前輩了。
所以這位前輩的那炷“心香”,就會是天地間最爲靈驗的一炷水香。
其實前輩晚輩,雙方心照不宣。
只是這種事情,就不用跟青同說了。
青同立即收起那副陽神身外身,恢復真身後,伸了個懶腰,“功德圓滿,終於收工了!”
陳平安微笑道:“還沒完事呢。”
青同一個後仰倒地,其實是有心理準備的,山水相依。陳平安沒理由只與水神做買賣,還有山神啊。
青同怔怔望着天幕,眼神哀怨,叫苦道:“你這算不算一不做二不休?”
陳平安站起身,十指交錯,舒展筋骨,說道:“我們可以休息片刻。”
閒來無事,陳平安就面朝那棵梧桐樹,倒退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