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一千一十一章 斜陽落山萬紫青
    如此練劍之道,讓陸沉都要倍感大開眼界。

    比如今日知客陳舊在酒局所見,白泥、夏侯瓚和梁玉屏,三人的身材容貌,眉眼,聲音,語調,氣態,神色,都已經被知客陳舊“記錄在冊”,已經悄然融入主身陳平安的那座劍法天地。

    簡而言之,所有人物和山水景象,在這條陳平安行走的道路上,都是一個“字”或者“詞語”,那麼裁玉山散花灘的這頓酒宴,就彷彿組成了“一句話”。

    組成這句話的詞彙,數量越多,越是繁密,內容越是詳細,就越是接近與“假相”對立的“真相”。

    就像先前陸沉所詢問的,世間到底有無光陰?是否由無數個定格的靜止組成一個一?陸沉此說,就等於將整個天下視爲一本完全靜止不動的書籍,等到陸沉認定的“那個一”,他開始翻書,書上人物與景象纔會“自覺”和“被動”流轉起來。而陸沉的這個說法,顯然與李-希聖的那個想法,屬於同源不同流。

    突然忘記某個字,又突然記起某件事,好像曾經經歷過……

    人生在世,何其悲哀。杞人憂天之哀,窮途末路之哭,都曾讓陸沉心有慼慼然。

    又像陳平安之前在天外,與小陌和白景御風返回浩然途中,白景拋給他一大摞繪畫有遠古風景的紙張,當時陳平安覺得像一本小人書,更像裴錢在課堂上書頁一角繪畫某個小人兒,不同姿態,快速翻頁,就是一整套完整動作。

    故而等到陳平安這個寫書人再將“這句話”單獨摘出來,放入籠中雀內的那條光陰長河當中,將來旁人看到,就會,就會覺得越真實。

    如果說是今日酒宴,是一個短句,那麼道士吳鏑在玉宣國京城永寧縣的那座宅地內,女鬼薛如意,少年張侯,還有那些院內的花花草草,再加上每天外出與那些衙門胥吏的請客喝酒,街上閒聊,擺攤給人算命看相……就是一個光陰長河被拉伸到數月之久的“長句”。

    而陸沉的那個“假相”,就是萬法之宗,如同是第一塊……神主牌位。

    但是陳平安在與李-希聖閒聊時,雙方聊到鄒子時,陳平安心中所想,曾經有個念頭,作爲作爲河道定位的船錨存在,不可能是陸沉。

    這就是陳平安一種類似慣性“思路”的自欺欺人。

    而這種先自欺、再欺人、繼而欺天的手法,自然是陳平安與崔瀺學的,可惜未能學到全部,畢竟是陳平安自學,全憑自己去摸索,就像一道術算題,知道考題答案,再去倒推追溯一個極爲繁瑣的解題過程。與此同時,恰好是這種畫蛇添足的自欺欺人,陳平安有此起念,等於心聲言語陸沉名諱,這就讓當時同樣遠在天外作壁上觀的陸沉,一下子就察覺到了不對勁,同樣開始倒推回去……又是一場心有餘悸,甚至半點不遜色於先前劍氣長城的那場將至未至的伏殺,而陸沉若是不曾離開青冥天下,沒有湊這個熱鬧,被一座大天地隔絕了天機,興許就會錯過這條線索。

    陸沉這次返回浩然,還真不是違例“偷渡”,而是事先與禮聖報備過的。

    是真有一件正事來着,至於見陳平安,只是順路。

    “容貧道再算一算,今年清明日,陳山主這座七星陣的鬥口,是指向……玉宣國京城的那條永嘉街?!”

    陸沉始終學螃蟹走路,跟着陳平安的腳步,問道:“一個馬苦玄而已,值得你如此分神去封神?”

    陸沉所謂的封神,卻非封正之封,而是封禁、封山之封。

    陳平安和馬苦玄,雙方心知肚明,有一筆陳年舊賬,有人討債有人還賬。

    可能是兩個,可能是三個。如果馬苦玄一定要阻攔,那就可能是三個或者四個。

    都會死。

    陸沉轉過身,一腳將路上石頭踢入溪水中,“照理說,即便馬苦玄的父母能夠成爲一路山水神祇,無形中得了一洲西嶽山君府的神道庇護,又如何?能攔得住你報仇?”

    “是了是了,原來如此,確實有點棘手。”

    “這對夫婦,竟然是要躋身城隍爺之列,獲得冥府官牒的護身符,這就與山水神靈別出一道岔路了。呵,何止是護身符,真是世間最名副其實的救命符了。”

    “奇了怪哉,是如何做到的,以馬苦玄這對父母的刻薄品行,即便他們想要憑藉各類行善之舉、

    積累陰德躋身此列,可是酆都冥府自古就有那條‘有心爲善雖善不賞’的鐵律,陽間人物,即便精通冥間陰律,想要積攢功德,鑽空子,那麼光是這道門檻,他們就註定跨不過去,想要擔任高位城隍爺,純屬癡心妄想了。”

    陳平安終於開口說道:“馬苦玄很聰明,早就有意繞過他們兩個,在玉宣國京城偷偷安排了人手,只逼着他的父母不得不去做某些事,卻故意不明言緣由,甚至不許他們去追問個爲什麼,曾經用極其嚴厲的言語內容,警告甚至是恐嚇過他的父母。”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馬苦玄是反其道行之,可能慢了點,但是有效。”

    陸沉笑道:“馬苦玄大概是什麼時候開始這種謀劃的?”

    陳平安說道:“不會太晚,也絕對不會太早。當年杏花巷馬氏連同那撥親戚,一起搬出小鎮,直接搬出了當時的大驪王朝,去往西嶽地界的玉宣國,那會兒的馬苦玄,心高氣傲,根本不覺得我有資格當他的仇家,之所以讓父母搬出家鄉,估計至多是擔心他們的下場,跟蔡金簡和苻南華比較像,畢竟他要在真武山修行,不可能時時刻刻盯着驪珠洞天。”

    “等到我第一次離開劍氣長城,返回寶瓶洲,尤其是走出書簡湖,馬苦玄可能就有所警惕了,但更大的比例,是他爲了故意噁心我,有意讓我一心報仇卻遲遲無法報仇,甚至會覺得一輩子都報仇無望,要我一輩子都生活在仇恨和愧疚當中。等到我擔任劍氣長城的隱官,消息傳回浩然天下,馬苦玄纔開始真正將我視爲威脅,我仔細研究過玉宣國馬氏臺前幕後的所作所爲,就是在那幾年裏,各房子弟開始頻繁出手,甚至開始試圖通過子孫的科舉一道,得誥命,光耀門楣,以後再試圖某人或者數人得到朝廷諡號、追贈家族等諸多舉措,都開始按部就班進行了,唯一的意外,就是馬苦玄沒有想到我會這麼快就追上他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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