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一千二十二章 山水有重複
    湘君此刻當然不敢冒冒然以言語詢問、驗證對方身份,思來想去,她在電光火石間便已想出了十餘種開場白,可既然陸祖師不願以真容示人,她就只好跟着裝傻,竭力平穩心湖,略帶顫音道:“道友此語高玄,不可思議。”

    白府主不愧是混過官場的,修道本領不高,察言觀色的本事不低,見那女修臉上流露出一種難掩的肅然起敬,白府主便開始洋洋自得,只用幾句話,便震懾住了一位氣態不俗的貌美女修。

    偏廳新來了三位客人,因爲虞管事不在,忙着在別處拉攏人情關係,全權負責偏廳待客事宜的虞夷猶和虞容,便循着規矩,爲他們送來三壺祕釀仙酒。

    湘君作爲上五境,自然不懼狐魅虞醇脂在酒水裏動的手腳,只是嫌棄酒水污穢不堪,碰也沒碰那壺酒,溫仔細一舉杯喝酒,就察覺到被動了手腳,只是依舊自飲自酌,飲酒不停,既是道門金丹地仙,又有一具武學金身體魄,溫仔細根本不用擔心這些下三濫手段,下肚的酒水,瞬間就被體內流轉迅猛如江河的一口純粹真氣“灼燒”蒸騰爲霧氣,再被牽引到一處偏僻氣府內,將那股粉紅瘴氣悉數拘押封禁起來,純粹真氣好像一位領兵大將,專門看守此地,隨時可以坑殺降卒。

    反正閒着也是閒着,溫仔細很快就將心思放在了那雙各得瘦、腴之美的粉丸府婢女身上,搭訕過後,一問才知她們賜姓虞,分別名爲夷猶和容與,只是不知爲何,在男女情愛一途,一向無往不利的溫郎,今夜在此碰壁不輕,好像她們眼中,是個看着就惹人厭煩、一開口說法更是皺眉頭的貨色?需知溫仔細可從不虧待自己,在今夜施展的障眼法,是變成了一位山下某國以玉樹臨風著稱的“清俊兒郎”。

    事實上,之所以如此,不是她們故作清高,或是不喜“美色”,而是在她們眼中,那位客人的相貌,實在是有點不堪入目,瞧着就教人反胃。

    自然是拜陸道長所賜,跟換了溫仔細在夷猶姐姐、容與妹妹眼中的相貌和嗓音,“少年老成”得頭髮稀疏,滿口黃牙,嗓音沙啞如石磨砂礫。

    刑紫身份清貴,雖非金闕派當代掌門,可老嫗的境界與輩分,都與那封號一長串多達二十餘字的護國真人程虔相當。

    若論各自道脈的“祖上”,程虔的垂青峯,更是無法與祖山清靜峯、“祖庭”所在的金仙庵相提並論。

    老嫗是個山中幽居潛心修道之人,清靜慣了的,最受不得這種喧鬧嘈雜的環境。

    若非此次是跟隨湘君祖師登山,她自己絕對不會涉足此地,恐怕她即便上山,也是唯有除魔衛道,蕩妖殺鬼了。

    湘君眼角餘光打量隔壁桌,煉氣一層的背劍少年和女子武夫,關鍵是還有個下五境的年輕僧人。

    祖師爺確實交友廣泛,無所謂對方的身份貴賤、道行深淺。

    陳平安先前已經給裴錢大致解釋過合歡山的內幕和淵源,當然他有意保留了一部分真相,打算考校這位開山大弟子一番,問道:“你覺得合歡山存在與否的癥結在哪裏。”

    裴錢無需如何思量,脫口而出道:“在氤氳府趙浮陽和金闕派程虔,其餘人等,至多是錦上添花,影響不了大局。”

    陳平安笑問道:“怎麼說?天曹郡張氏老家主,也是金丹,家族內還有張彩芹和張雨腳這樣的劍修,難道連他們都可有可無?”

    裴錢答道:“合歡山地界與附近青杏國幾個朝廷的關係,是好是壞,是井水不犯河水,默認趙浮陽當個土皇帝,還是兵戈相向,歸根結底,只取決於程虔和趙浮陽各自勢力的此消彼長,這兩個資質最好、註定未來成就最高的金丹修士,無論誰率先躋身了元嬰境,就不會是如今的僵持局面。”

    陳平安點點頭。

    就像當年書簡湖,唯一的上五境野修,宮柳島劉老成,失蹤多年,衆說紛紜,有說劉老成早已悄然隕落在某座劍仙遺蛻衆多的古蜀祕境內,也有說劉老成在中土神洲改頭換面,在某個宗門身居高位,與過往野修生涯撇清關係了,這纔給了劉志茂後來爭奪書簡湖湖君共主的機會,又有新收弟子顧璨和那條戰力等同於元嬰修士的水蛟,憑藉小弟子的肆意妄爲和水蛟的大開殺戒,震懾住一湖野修,劉志茂就此崛起,否則光是一個同爲元嬰的黃鸝島仲肅,再拉攏幾個島主盟友,就夠截江真君喫一壺的。

    再遠一點,早一點,地盤再大一點,比如當年桐葉洲,桐葉宗杜懋,是唯一一位飛昇境修士,玉圭宗荀淵卻只是仙人,使得桐葉洲的山上格局就很穩固。

    即便是一洲陸沉、山河崩碎的慘狀,可等到戰事落幕,風水輪流轉,桐葉宗大傷元氣,不得不封山自救,而南邊因爲猶有玉圭宗,很快就恢復了舊秩序,新仙府、門派不過是順勢補缺。

    就像是舊瓶裝新酒。

    反觀北邊,桐葉宗失去了話語權,山上羣雄並起,既可以說是亂象橫生,也可以說生意勃勃,金頂觀牽頭,有了桃葉渡盟約。

    等到落魄山的下宗,青萍劍宗橫空出世,就又很快結束了這種形勢,通過一樁新盟約,開鑿大瀆,加固了新格局。

    裴錢問道:“師父,有無可能,假設程虔不那麼咄咄逼人,再給趙浮陽一些年月,就可以將這處烏煙瘴氣的合歡山地界,變成類似曾掖那個五島派的門派?平險隘,疎豁山川,使得此地與四周清淑之氣如驛路相通,陰煞瘴氣由濃重轉清淡,一地陰陽升降轉紊亂爲平穩,惠風和暢,人鬼雜處,相安無事,合歡山憑此再獲得觀湖書院的認可,就成了趙浮陽的證道之地,一處龍興之地,未來宗門基業所在?”

    陳平安點頭笑道:“這興許是最好的一條道路,只說可能性,肯定是有的。”

    然後陳平安說道:“但是從我答應青蚨坊的張彩芹和洪揚波,參加青杏國太子及冠禮那一刻起,柳氏皇帝,護國真人程虔與天曹郡張氏,可就由不得趙浮陽和合歡山繼續紮根此地了,故而無形中,這種最好的可能性就跟着沒有了。”

    裴錢一愣。

    陳平安問道:“既然有此前因後果,那師父是不是打殺這個可能性的罪魁禍首,要爲此自責嗎?”

    裴錢悶悶的,不知道如何回答。

    陳平安微笑道:“假設在這類事情上,無需自責,是不是同樣不可責人。再假設理當自責,心懷愧疚,是不是便可以責人了?”

    裴錢撓撓臉,更加爲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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