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凝眸處最癡絕
    意遲巷既有袁正定、關翳然這樣的出息子弟,建功立業,光耀門楣,也有穿不上官袍、混不着蔭封純屬混日子的,掙錢而已。

    今天曹耕心走在回家路上,就遇到這麼一個別說挑起家族大梁、不拆梁就該高燒香的紈絝子弟,家族對此人也談不上如何失望,反正意遲巷和篪兒街,這樣的官宦子孫和將種子弟,不在少數,只要逢年過節那會兒,少礙長輩的眼,別湊上去討罵,正月裏難受幾天,差不多就能快活一整年了。馬車緩緩停下,因爲男人聽到車伕的心聲提醒,說曹侍郎今兒沒在衙門當差,男人趕忙伸出白膩手指掀開車窗簾子,他與曹晴朗是同齡人,今天車內帶着個衣衫華貴的狐媚子,她說是想要逛一逛傳說中的意遲巷,尋常車馬哪敢來這邊逛蕩,即便法無禁止,也沒膽子來這條巷子游覽,男人就帶她來長長見識,這類行徑,屢試不爽,比春藥還管用。男人挪到車窗那邊,伸手提着綵衣國編織的簾子,瞧見了那個拎着紫葫蘆獨自散步曹侍郎,他先與女子吹噓了一通,自己與曹侍郎是怎麼個關係好,曹侍郎如今在咱們大驪朝中又是如何顯貴。意遲巷只有在早朝和黃昏兩個點,車水馬龍,人滿爲患,這會兒還是很冷清的。男人把腦袋探出車窗,見四下無人,便大喝一聲,笑道曹大哥,得空就去我家酒樓喝酒,剛進貨了一批山上酒釀,其實滋味不比長春仙釀遜色,就是相對名氣小了些。

    走在梧桐樹蔭裏的曹侍郎停下腳步,轉頭望去,車窗那邊就像掛着一顆豬頭。

    曹侍郎便側過身,等到馬車緩緩靠近,拿酒葫蘆輕輕一敲那顆豬頭,笑眯眯調侃一句,韋胖子,這是帶弟媳婦歸寧,終於捨得回家啦?

    姓韋的肥胖男人赧顏,自己都還沒成親呢。他確實沒有與那女子吹牛皮不打草稿,與曹耕心確實是一起玩到大的發小,關係很鐵。

    曹耕心少年時倒賣那些不正經的玩意兒,都是這個傢伙在忙前忙後,如今也是唯一一個曹耕心喝酒記賬且從不催債的好人。

    而且男人有一個宗旨,不管曹耕心當了什麼官,從不求他辦事,見了面就只是約酒,約上了酒,也只聊年少趣事和糗事。

    曹耕心滿眼笑意,沒有挪步的意思,就站在路邊陪着胖子有一搭沒一搭聊着,好像一個恍惚,昔年白白胖胖的少年,就變成了蓄鬚的成年人,唯一的區別,就是又胖了幾圈。

    大概正因爲掙錢不兇,再加上家族長輩這些年在官場不太景氣,有點走下坡路了,已經多年沒有一個有資格列席小朝會的頂樑柱,胖子只是在菖蒲河開了一間酒樓,相較於一般老百姓當然算是日進斗金了,可在高門林立的意遲巷,混得就連個所謂的高不成低不就都算不上了,在意遲巷那撥公認不務正業的顯宦弟子裏邊,都屬於不入流的,一些個後輩,只要是肯跑大瀆南邊生意的,前些年都擁有一兩艘山上的仙家渡船了,總之沒幾個瞧得起眼前胖子的。

    就在此時,又有數輛馬車路過此地,顯然瞧見了曹侍郎的身影,紛紛停下,一個滿身貴氣的青年掀開車簾,滿臉笑容與曹侍郎打招呼,雙方屬於世交,還是姻親,所以青年喊了這位吏部侍郎大人一聲關係親暱的曹叔叔。

    曹耕心都懶得斜眼一瞥,置若罔聞,只顧着與胖子繼續閒聊,就這麼把那位生意做得很大的意遲巷晚輩晾在那邊,後者打招呼也不是,就此告辭也不是。在一幫朋友那邊折了這麼大一面子,青年根本不敢將不悅放在臉上,甚至都沒有識趣默默離去,就彎腰半蹲着車簾子和駕車馬伕附近,曹耕心還是得到胖子的小聲提醒,曹大哥你可別讓自己難做人啊,曹侍郎這才朝那支車隊斜眼望去,只是擡了擡下巴,示意趕緊滾蛋,一邊涼快去。

    那個家族有數人在大驪地方上擔任封疆大吏的富貴青年,根本不敢放一個屁,悻悻然躲回車廂內,甚至也沒覺得有什麼丟臉的。

    意遲巷子弟也分三六九等,官場履歷極其紮實的曹耕心,是毋庸置疑的第一等,故而那青年的父輩甚至是爺爺輩,如今瞧見了曹耕心,都是平起平坐談笑風生的,閒聊時若是曹耕心翹起二郎腿,不是沒家教,是自家人不見外,相互間串門拜年喝酒那會兒,這還是曹耕心有意執晚輩禮,不願坐主位罷了。

    胖子笑道:“何必這麼不給面子,難堪得教我這種旁人都要摳腳。”

    曹耕心在腰間別好酒葫蘆,微笑道:“這幫小王八蛋,兜裏有倆臭錢就把尾巴翹到天上去,酒樓生意做得那麼大,都不知道請曹叔叔喝酒,不請喝酒也罷了,也不知道看在我跟他姑姑差點訂了一樁娃娃親的份上,把酒債給結了,只是路上瞧見了,輕飄飄喊一句曹叔叔,能值幾個酒錢,天底下有這麼好的事情?”

    胖子疑惑道:“曹大哥,你今天不是剛把酒債都還清了嗎?”

    曹耕心誤以爲聽錯了,“什麼?”

    胖子解釋了一番,原來連同他在內的酒樓,曹耕心在菖蒲河那邊欠下的所有酒債,都被一個自稱陳好人的外鄉豪客給結清了。

    曹耕心臉色不變,略微思量一番,笑道:“約莫是想要跟侍郎這頂官帽子套近乎的,無所謂了,就當沒有這麼一回事。”

    胖子將信將疑,誰膽兒這麼肥?真當大驪糾察官員是喫乾飯的?最不濟整點字畫古董什麼的,雅賄都不懂?非要鬧出這麼大的陣仗,菖蒲河酒樓能是個藏得住話的地方?問題是提着豬頭亂找廟也不好啊,誰不知道我們曹侍郎是出了名的喝酒收禮不辦事,桌上好好好,桌外難難難。

    曹耕心擺擺手,“不耽誤你看風景,以後真遇到事情,就去找韓六兒,他能幫忙說上話,菖蒲河附近那塊地面上,他的六品官,能當三品京官用的,都是一起玩到大的自家兄弟,知根知底,你臉皮也別太薄了,跟你說個不是道理的道理,碰到難事了,太把兄弟當兄弟了,就等於沒把兄弟當兄弟。就說去年年關那麼個事,芝麻綠豆大小,聽說某人還把自己委屈得關起門來喝悶酒,喝得滿臉鼻涕眼淚,你膈應誰呢,何況本來就是你佔理,也難怪最後鬧到家裏去,會被韋伯伯覺得你是個拎不清的,天底下的新交情,都是從麻煩他人中而來,再奔着找機會幫人解決麻煩而去的,我都不知道你在怕個什麼,真要像你這麼怕麻煩別人,有本事就別掙酒樓的這種熱鬧錢啊。”

    胖子悶悶道:“我爹就從不跟我說這些。”

    曹耕心氣笑道:“腦子長在自己脖子上,多用用。”

    胖子點點頭,“曉得了,我以後肯定多想想。”

    曹耕心笑道:“有空就多回家,跟你爹喝個小酒談談心,大不了就跟韋伯伯承認自己就是沒出息好了,好歹是親生兒子。而且你是真有孝心,比起那種街坊鄰居里邊面孝心不孝的,不比他們強多了?還有就是記得趕緊成親娶妻,啥都別管,只需讓韋伯伯抱上孫子孫女了,到時候你看他在你這邊,有沒有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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