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凝眸處最癡絕
    胖子嗯了一聲。

    曹耕心一本正經道:“最後我還得提醒你一句。”

    胖子說道:“曹大哥你說,我聽着呢。”

    曹耕心壞笑道:“咱們意遲巷是出了名的道路平整,你這輛馬車可別整得一路顛簸啊。韋伯伯年輕那會兒,就鬧過大笑話。”

    胖子驀然瞪大眼睛:“我爹?!”

    畢竟印象中,當了很多年禮部郎中的父親,那可是飽讀聖賢書的正人君子,刻板迂腐得嚇人。

    曹耕心說道:“可別說是我說的。”

    胖子放下窗簾,被曹侍郎這麼一揭短,好像一下子就不那麼怕父親了。

    連曹耕心都不能例外,一個個都是被父輩們打大的,唯一的區別,就是抽出一條玉腰帶、還是用刀鞘、馬鞭或者是戒尺。在外邊惹禍還好說,尤其是同齡人之間鬥毆之類的,長輩們幾乎都不太管,鼻青臉腫都無所謂,但是有兩種事,肯定要捱揍,一種是仗着家世,讀書不學好,膽敢頂撞家塾先生,這類情況滿是將種門戶的篪兒街那邊居多,再就是欺負差不多年齡的女孩子,一頓暴揍肯定管夠,兩條街巷的官員們公務再忙,這撥身穿黃紫的將相公卿,回到家都要家法伺候。

    曹耕心獨自走向家中,好像以心聲“自言自語”捫心自問一般。

    馬先生,陳平安是不是已經猜到真相了?當時在小院內故意不說破?因爲賣你這個師兄的面子?就沒跟我計較什麼?

    一位在槐黃縣城擔任曹督造多年幕僚的老夫子,語氣淡然回覆一句,他心思細膩,先前小院內就在對你處處試探,肯定猜到了,否則就不會幫你結清酒賬,算是默認了你的這樁富貴險中求,至於我,一頭見不得光的陰靈而已,能算什麼師兄,有什麼面子可言。曹耕心揉了揉眉心,頭疼不已,小心翼翼詢問一句,會不會落下難以補救的後遺症,是我貪大失大了?那位不見蹤跡的老夫子冷笑一句,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再來後悔有什麼意義。曹耕心開始耍賴,馬先生,那塊“地支”玉牌,當初可是你給我的線索,按照文脈輩分,你又是陳平安的師叔,真被秋後算賬,你可得幫我兜着點啊。

    那位姓馬的老夫子默不作聲。他與那位小師弟,沒臉相認。

    就像曹耕心在小院與周海鏡說的那句話,酒都有假的,何況是言語。

    這是一場豪賭。

    因爲根本就沒有那麼一封信,國師崔瀺就沒有囑咐曹耕心什麼,自然也就沒有授意曹耕心負責掌握大驪地支一脈的舉動了。

    至於那塊“地支”玉牌,以及那棟荒廢多年的院子,確是身邊這位陰靈泄露給曹耕心的一條重要線索,等到曹耕心卸任窯務督造返回京城爲官,再花費多年,處心積慮,從刑部密庫那邊“校檢”而來。

    而這位幕僚,姓馬名瞻,曾是大驪搬遷之前山崖書院的一位教書先生,當年是山長齊靜春的師弟,跟茅小冬一起趕赴寶瓶洲,馬瞻也是文聖的弟子,卻不是那種親傳的入室弟子,其文脈身份,類似如今擔任禮記學宮司業的茅小冬。但是與茅小冬的境遇,一念之差,雲泥之別。

    一個已經是能夠次次參加中土文廟議事的讀書人,關鍵是還能與恢復文廟神位的先生時常見面,一個卻淪爲僅僅是死後魂魄不散的鬼物,籍籍無名,如今幾座天下談及文聖一脈,年輕一輩,估計皆不知文聖曾有弟子馬瞻。老秀才曾經來到京城和春山書院,就在人云亦云樓落腳,從頭到尾,馬瞻都沒有露面,這輩子最敬重的先生,也未找他。可能早已知道大驪京城猶有鬼物馬瞻,先生可能不知道,可能是知道卻假裝不知道。

    馬瞻如今還有一個隱蔽身份,是大驪京城內那座祭祀歷代君主帝王廟的廟祝之一。

    在京城,唯一能說上話的,就是如今在都城隍廟擔任夜遊神的楊掌櫃,這自然是藥鋪後院那個楊老頭幫忙安排的一條退路,成了山水神靈,就可以繼續庇護家族香火。他們楊家祖祖輩輩傳下來的一座藥鋪,後院的那個老人,雖然名義上姓楊,小鎮百姓也都將其視爲楊氏長輩,其實與桃葉巷楊氏並無關係。

    馬瞻最後說道,崔瀺當年故意把人不人鬼不鬼的我,留在你身邊,輔佐你管理一座龍泉窯務督造官,崔瀺肯定就是在等這麼一天,陳平安很聰明,當然猜得到,所以只要你以後能夠用好地支一脈,陳平安就願意當那封書信是真實存在過的。

    曹耕心好奇詢問一句,“夫子你落得這般田地,當初算是崔國師故意爲之吧,這麼多年,你就半點不記恨他?”

    馬瞻淡然道:“咎由自取,怨不得他。”

    先生的《榮辱篇》曾有言,傷人以言,深於矛戟。

    其實有些不言不語,更傷人心。當然馬瞻並不覺得先生不見自己,有任何問題,一句“咎由自取”,就是馬瞻對自己最好的蓋棺定論,馬瞻連陳平安都不願見,更何談先生?只是內心深處,馬瞻更希望是先生尚且記得自己,只是自己不敢去面見先生。

    曹耕心感慨道:“行有不得,反求諸己。”

    這是出自亞聖的名句。

    故而馬瞻說了幾句文聖教誨,“先生有言,從道不從君,禮以順人心爲本。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君子養心莫善於誠,致誠則無他事矣。”

    曹耕心何等靈光,當然聽得出來,這麼多年一直生活在愧疚當中的老夫子馬瞻,每一句話都是意有所指,第一句從道不從君,是稱讚國師崔瀺,第二句是自己如今的唯一追求,至於最後一句,當然是說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陳平安。對這個小師弟,從之前馬瞻與曹耕心的對話當中,就可以看出老夫子的認可,激賞之情,溢於言表。

    曹耕心笑道:“到家門口了,進去喝幾杯?”

    馬瞻搖搖頭,“我這等見不得光的鬼物,當個看門的廟祝就夠了,不宜踏足你們這些高明之家。”

    曹耕心便不再挽留做事說話都一板一眼的老夫子。

    馬瞻突然問道:“曹耕心,以你的身份和才智,何必如此急於求成?”

    曹耕心抖了抖袖子,擡起胳膊,作持杯飲酒狀,“人生不滿百,且盡手中杯。”

    馬瞻沉默片刻,搖搖頭,“你是練氣士,說甚人生不滿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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