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三百九十八章 天底下最不怕之事
    李寶箴笑道:“那就勞煩今夜你多出點力,給我贏得一個亡羊補牢的機會。”

    老車伕身爲寶瓶洲武道第一人,實力高,肩上擔子自然就重,不至於因爲厭惡李寶箴這個人就落井下石,一走了之。

    馬車微顫,李寶箴只覺得一陣微風拂面,老車伕已經長掠而去,直撲陳平安。

    小路兩邊蘆葦蕩向陳平安和朱斂那邊倒去。

    朱斂習慣性佝僂向前數步,身形快若奔雷,伸出一掌。

    接住老車伕拳罡激盪、袖口鼓脹的迅猛一拳。

    朱斂向後倒滑出去,剛好與陳平安並肩而立,老車伕則借勢向後飄落在地。

    道路兩側蘆葦蕩又嘩啦一下向左右兩側倒去,簌簌作響,在原本萬籟寂靜的夜幕中,極爲刺耳。

    李寶箴看到那些四處流散的拳罡氣流,飄蕩到紋絲不動的陳平安身前之際,如一陣斜風細雨遇到了一把油紙傘,滴水不沾撐傘人。

    李寶箴眼皮子顫抖了一下。不愧是最低武道五境的傢伙。

    這個泥瓶巷小雜種,離開了驪珠洞天之後,看來際遇不錯啊。

    李寶箴有些遺憾,難道自己當初應該走走修行的路子?

    不到十八歲的五境巔峯純粹武夫,擱在武夫輩出的大驪王朝,恐怕都當得起天才二字了吧?

    難不成驪珠洞天破碎下墜後的那股磅礴武運,都給這傢伙獨佔了去?不對啊,藩王宋長鏡,李二,再加上鄭大風,三人瓜分,最多留下點殘羹冷炙纔是。

    朱斂抖了抖手腕,笑呵呵道:“這位大兄弟,你拳頭有些軟啊。咋的,還跟我客氣上了?怕一拳打死我沒得玩?不用不用,儘管出拳,往死裏打,我這人皮糙肉厚最捱揍。大兄弟要是再這麼藏着掖着,我可就不跟你客氣了!”

    話音剛落。

    朱斂身如山野猿猴,一竄而去,速度之快,好似仙師使用了縮地千里的方寸物,眨眼之間就來到老車伕身前,還以顏色,同樣是一拳直直而去。

    李寶箴眼力有限,只看到朱斂那一拳,之後雙方對峙,在一處小地方禮尚往來,看得他頭暈眼花。

    李寶箴很快就覺得耳朵難受,嚥了口唾沫,這才稍稍好受些。

    老車伕一聲輕喝,雙手連粘帶打,將那朱斂一把摔向蘆葦蕩,他自己則一步後撤,重重踩地,另外一隻腳輕輕提起,穩住身形。

    如果不是擔心身後那個李寶箴,老車伕自然可以出拳更爲酣暢。

    朱斂身形在空中舒展,單腳踩在一根纖細的蘆葦蕩上,左搖右晃了幾下,微笑道:“大兄弟,看來你躋身第八境這麼多年,走得不順遂啊,登高之路,是用爬的吧?”

    老車伕譏笑道:“這話說早了吧?”

    朱斂走在一叢叢蘆葦蕩頂端,蜻蜓點水,隨着愈發筋骨伸展,發出黃豆崩裂的一連串聲響,嘿嘿笑道:“不早不早,我這是擔心咱哥倆真要玩命,你到時候留不下遺言,聽說天底下的八境武夫,還是比較稀罕的,你要是這麼暴斃而亡,我會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趁着我家少爺沒嫌棄你礙眼,趕緊跟你嘮嘮嗑。”

    老車伕默不作聲。

    車廂內柳清風想要起身。

    陳平安腰間養劍葫一抹白虹乍現,疾速畫弧,毫無阻滯地穿透車壁,懸停在柳清風眉心處。

    柳清風笑着坐回原位。

    李寶箴一隻藏在袖中的手,剛剛有所動作,一抹幽綠劍光一閃而逝,刺破他袖口,隨後將一張符籙釘入身後車壁上。

    那張金色符籙,極其奇怪,竟是正反兩面都書寫了丹書符文,不但如此,符籙中央,正反各自繪有一尊黑甲、白甲神將。

    是一張在浩然天下早已失傳的日夜遊神真身符。

    李寶箴嘆了口氣,對老車伕說道:“收手吧,不用打了。我李寶箴束手待斃便是了。”

    朱斂火急火燎道:“別啊,大兄弟,咱們打咱們的,不耽誤我家少爺跟你家主子的正事。”

    老車伕點點頭,向朱斂一掠而去。

    陳平安走到馬車旁邊,李寶箴坐在車上,擺出一副引頸就戮的模樣。

    陳平安卻是望向車簾子那邊,“本來以爲是書上講的高明之家,鬼瞰其戶。原來是書上的另外一句話。”

    車廂內柳清風說道:“福禍無門,惟人自召?”

    陳平安不再開口說話。

    大道理小道理,讀書人其實都懂。

    尤其是柳清風這樣自幼飽讀詩書、並且在官場歷練過的世族俊彥。

    竺奉仙之流的江湖梟雄,其實反而更容易讓旁觀者看得透徹。

    生死榮辱,直來直往。

    李寶箴望向陳平安。

    他坐着,陳平安站着,兩人剛好對視。

    李寶箴好奇問道:“不管你是怎麼找到我的,今夜殺了我後,你以後怎麼回大驪,龍泉郡泥瓶巷祖宅不打算要了?”

    陳平安看着這位兩人從未見過、卻一心想着置他陳平安於死地的福祿街李氏子弟。

    同樣是一家人,怎麼跟李希聖和小寶瓶是天壤之別的秉性。

    見陳平安不說話,李寶箴笑道:“我就是一介書生,經不起你一拳,真是風水輪流轉,可這才幾年功夫,轉得未免也太快了。早知道你變化這麼大,當初我就應該連朱河一起拉攏,也不至於背井離鄉不說,還要死在他鄉。”

    一拳。

    李寶箴雙手抱住腹部,身體蜷縮,差點嘔出膽汁。

    陳平安這一拳只用了二境武夫修爲。

    陳平安伸手抓住李寶箴的髮髻,一把從車上拽下,隨手一丟,李寶箴在黃泥道路上翻滾而去,最後此人雙手雙腳攤開,滿臉淚水,卻不是什麼傷心悔恨,就只是純粹肌膚之痛的身體本能,李寶箴大笑道:“不曾想我李寶箴還有這麼一天,柳清風,記得幫我收屍,送回大驪龍泉郡!”

    陳平安蹲下身。

    李寶箴與他對視。

    看到一雙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這種眼神,不同於國師崔瀺那種深不見底的深淵,李寶箴慶幸自己看不見底,不然估計自己就是一具屍體了,因爲察見淵魚者不祥,他如今遠遠沒有資格,去窺探那頭繡虎的內心深處所思所想。

    但是當下陳平安的眼神,和大驪國師唯一的相同之處,李寶箴記憶深刻。

    隱隱約約,一個深淵之中,一個古井底下,皆藏有惡蛟遊曳欲擡頭。

    李寶箴突然眼神中充滿了快意,輕聲說道:“陳平安,我等着你變成我這種人,我很期待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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